“我从沉默中认出了他”
桌子上放着《生活在树上:卡尔维诺传》(卢卡·巴拉内利、埃内斯托·费里罗编著,毕艳红译,译林出版社2023年出版),闲着就读一会儿,没两天读完了,还不收拾到书架上,时不时还会翻翻。对我,它像本闲书,又不像。
最早读卡尔维诺,大约是40年前。许多年来,我零零碎碎地读他,断断续续到现在。大学时读的书是图书馆借来的,那时候一个写小说的同学特别推崇《意大利童话》,我也跟着读;毕业后,一次在城郊结合部路边的地摊上惊奇地看到两本他的小说,就买了下来;现在我的书架上卡尔维诺的书占了一格,大部分是译林版的一整套。我算不上卡尔维诺的认真读者,但他对我一直有一种不同于其他作家的奇妙的吸引力。
卡尔维诺的父亲是农学家,母亲是植物学家,“我父母在植物王国中施展才智,展现植物界的神奇现象与演化规律。我则被另一个植物界——文字丛林所吸引”,他的两个舅舅是化学家,两个舅母也是化学家,他的弟弟是地质学家——“我是家族的败类,家族中唯一的文人。”但这个文人却不是科学家的对立面,而是,家族基因和父母的遗传密码被他携带进文学写作中,由精确方法支配的反思和研究嫁接到文学这一古怪而多变的主干上。他说,写作意味着,“尽可能准确地解释事物的感性方面”。
由这样的“血统”而形成写作风格,进而成为道德信念:“你问我为什么总是简洁明了……最重要的是,出于道德信念,因为我认为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交流与了解的方式,比任何不受控制和欺骗性的传播都要好……但愿那些谈论自己的面孔或‘自己的灵魂’的人能意识到,他们所说的内容空洞无物。”
也因此,他对语言的空洞无物和抽象性极力抵制;而在现实中,正是这种空洞无物和抽象性构成了语言的基本环境。所以,意大利作家必须发明用于写作的语言。我也是从这里理解了《帕洛马尔》:“帕洛马尔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许因为他在词语滥用的环境中生活的时间太久,他拦截了所有代码之外的信号,编织了无声的对话,试图构建一种道德,可以让他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沉默。但是,他真的能摆脱浸润了他自身内部和外部的语言世界吗?”
在回答几乎每个作家都会遇到的“你为什么写作”时,他的回答内含科学探究的谦逊:“我写作是为了学习那些我不懂的东西……引起我写作欲望的,并非我想教别人我所知道或我认为我知道的东西,而是我自己痛苦的知识短板。所以,我的第一个冲动是假装自己具有某项能力而进行写作。但是为了装得像模像样,我必须以某种方式来积累基本知识和各种观点,我必须能够想象出经验缓慢积累的过程。这些我只能付诸笔端,我希望至少能用笔捕捉到一些我在生活中触之即失的知识的痕迹。”
卡尔维诺曾接受采访,让他为还未到来的新世纪说“三个法宝”。他的答案是:一、背诵诗歌,不论是儿童、青少年,还是老人,促成记忆的发展;二、“不仅在语言上也包括在所做事情上,要专注于精确”;三、“要知道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随时可能消失。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放弃一切,相反,我们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享受其乐趣,但同时要知道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随时可能烟消云散”。
卡尔维诺未发表的手稿中有这样一段回忆:“我第一次体会到阅读一本真正的书的乐趣是很晚的事情了,那时我已经十二三岁,当时读的是鲁德亚德·吉卜林的《丛林故事》的前两篇……从那时起,我就在书本中寻找一些东西:我想看看是否能够再次体验阅读吉卜林时的乐趣。”这让我想起,我年轻时曾经翻译了吉卜林的这部名著,那时候的状态真是令人怀念。
1984年,卡尔维诺去世前一年,他参加一个奇幻文学的会议,博尔赫斯也应邀前往。有人告诉已经失明的博尔赫斯,在场欢迎他的人中有卡尔维诺。博尔赫斯说:“我从沉默中认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