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第春风到草庐—— 丰子恺在桂林师范学校的日子
丰子恺和马一浮在蒋庄
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全面抗战爆发后,艺术大师丰子恺一家人与故乡作别,辗转抵达长沙。后来,他又带着女儿去往武汉。在武汉,丰子恺目睹了中国人民守土抗战的坚定决心与意志,这极大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
1938年4月29日,中国空军迎头痛击日寇的战机,取得了自抗战以来最辉煌的战果。丰子恺闻听捷报,兴奋异常,填了一首《望江南》:“闻警报,逃到酒楼中。击落敌机三十架,花雕美酒饮千盅,谈话有威风。”某日,他又在武汉乡下看到一棵遭人砍伐、只剩主干的大树,春风和煦,那光秃秃的枝干在抽枝发芽——这不正是中国的现状吗?回到寓所后,他赶忙把这个场面画出来,并题写:“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他坚信抗战必胜,中国必胜。在长沙、武汉避居的那些日子里,他还创作了大量的抗战漫画,以此表达他的思想和观点。
武汉并非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日寇随即将其确定为重点进攻的目标。在九江失守后,武汉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当局开始疏散人员。情急之下,丰子恺决定接受桂林教育局的邀请,奔赴大后方桂林,为“全省中学艺术教师暑期培训班”的学员讲课。
1938年6月23日一早,丰子恺和家人从长沙出发,次日下午到达桂林,暂居大中华旅馆。桂林“开明书店”的经理陆联棠是丰子恺的朋友,他提前在桂林马皇背租下三间平房,还添置了一些家具,所以丰子恺只在大中华旅馆住了几天,就搬到马皇背的寓所了。
“全省中学艺术教师暑期培训班”的课程结束后,丰子恺应桂林师范学校校长唐现之的邀请,到桂林师范学校任教。
桂林师范学校坐落在桂林两江的枫桥,“枫桥”这个称谓是学校建成后才传开的。桂林师范学校的南边有一条洛清江,江水清澈见底,两岸杂树如锦;江上有一座石拱桥,因桥边高大的枫树成林,学校的师生经常在枫林下休息,久而久之,这里便有了“枫桥”之称。由此,桂林师范学校也派生出一个诗意的简称——“枫桥师范”。
唐现之是广西著名的教育家,他筹建桂林师范学校之时,恰逢丰子恺在桂林的“全省中学艺术教师暑期培训班”讲课。他主动登门拜访,邀请丰子恺到桂林师范学校任教,起初丰子恺觉得很为难,毕竟离开讲台十年了,早已习惯自由的创作和生活,但唐现之的真心实意令人动容,丰子恺遂应下此事,到桂林师范学校教授国文和美术。但丰子恺向唐现之提出三个要求:一是不住校。丰子恺深知桂林师范学校还在建造过程中,学校的压力不小,还是自行解决住房问题为好;二是有权自主选择国文教材,不照搬课本上的篇目;三是保留在开明书店的编辑职务。对这三个要求,唐现之并无异议,他还找了一间房,作为丰子恺午休的场所;丰子恺也租下泮塘岭村40号谢四嫂家的几间房,那里到桂林师范学校有五六里路。
1938年10月24日,桂林师范学校举行了开学纪念周仪式,由于处在战时,仪式相对简单,丰子恺在日记中写道:“今天上午七时十分。行最初次的纪念周。全校师生一百三十余人,教师十余人,雍容一堂,行礼如仪。我脱离教师生活,十年于兹。今日参加此会,犹疑身为来宾,不知自己已是此剧中的一角色了。”
仪式上,唐现之请丰子恺给全校师生讲话,原本他推辞不就,但后来台下的学生一起鼓掌,也就只好上了台。这是丰子恺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同师生讲话,多少有些生疏,所幸他到学校已经有一段时间,并且参加了学校的招生工作,和各位老师日渐熟悉。他结合师范学校的教育宗旨,阐述“礼乐结合”的观点,谈及学生到师范学校读书的三个缘分,当他讲完话,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
仪式结束后,丰子恺迅速投入到教学工作中。第一堂课是高师班的美术课,他问学生能否听懂他刚才的讲话?学生纷纷举手表示听得懂,他很高兴。第二堂课是简师班的图画课,讲完课,他又问学生能否听懂他的“石门湾普通话”?结果有半数以上的学生表示听不懂,他讲课的兴致受到了些许影响。
尽管存在磕磕绊绊,丰子恺仍对桂林师范学校十分欣赏,对唐现之十分敬重,对其提出的“以艺术兴学,以礼乐治校”的办学理念十分赞同,在工作中兢兢业业,未敢有丝毫的怠慢。不久,唐现之请丰子恺为桂林师范学校写一首校歌,他欣然命笔:“百年之计树人,教育根本在心。桂林师范仁为训,克己复礼泛爱群。洛水之滨,大岭心村。心地耕耘,普雨悉皆荫。”这首校歌充分体现出丰子恺的教育理念,文字优美而典雅,是他创作的众多校歌中的上乘之作。他认为:“凡武力侵略,必不能持久。日本迟早必败。我们将来抗战胜利,重新建国的时候,就好比吾人大病初愈,百体疲乏,需要多量的牛奶来营养调理,方能恢复健康。桂师便是一种牛奶,应该让他好好地保藏起来,留给将来,不要在病中当白开水冲药吃了。”
丰子恺每天在泮塘岭村和学校之间往返,要走十多里的乡间泥路,但他风雨无阻,从没有迟到过。某日桂林下大雪,天气异常寒冷,高师班的学生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等丰子恺来上课。上课铃声响过,只见他准时走进教室,棉袍上都是雪,让学生大为感动。
在国文课上,丰子恺将他写的《辞缘缘堂》《还我缘缘堂》等抗战主题的散文发给学生,还给学生讲解了李煜的《相见欢》《清平乐》《浪淘沙》《虞美人》,以激发他们的抗战热情。在教学时他发现学生的文化基础参差不齐,不仅乱用标点符号、文法不通,错别字也很多,他就把错用例抄在黑板上,在课上详细讲解、纠正。他要求学生用白话文作文,文章写好以后先念给别人听,只有别人听懂了,才能交卷;标点符号不许乱用,字不许潦草。
除了上课,丰子恺还要参加一些校务会议。一日,因为下午三点需要参加一个会议,丰子恺上完上午的课后并未回家,到同事傅彬然的宿舍休息一会儿。中午无事,他拿起傅彬然的《牡丹亭》翻读起来。突然,门外有人喊“报告”,原来是一个学生要向导师(傅彬然)请假。学生一进门,即向傅彬然鞠躬,鞠躬时头仍垂直看着导师,身体呈弯曲形,好像某种机器的一部分。丰子恺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鞠躬,很好奇,傅彬然告诉他,这是军队里的礼貌,受过军训的学生都这样。等那个学生出了门,丰子恺学起他鞠躬的样子,自觉吃力,继而感叹学生如此鞠躬,着实不易!
下午的会议上,丰子恺是要讲话的,但他一拿起书,就把讲话的事忘了,直到临开会时才想起。他立即针对此次会议的内容打腹稿,将届时需要讲的话梳理一番,不料第一个发言的唐现之就把他想讲的话讲完了。这下,丰子恺“蒙圈”了,只好临时另找话题。类似的情况,在如今的职场上很常见,没承想丰子恺也遇到过。
因为社会动荡,同在桂林师范学校任教的马一浮先生的学生王星贤要离校。王星贤离校前,学校的师生召开茶话会,欢送王先生。
在茶话会上,唐现之请丰子恺讲几句,丰子恺说道:“你们用茶点送先生,我前天作画送先生。画一人正在行路,回视路旁土中有果实嫩芽正在萌动,面有喜色。为什么作此画送别王先生?你们有所不知,原来王先生的老先生——马先生——喜欢吃果子,他家里统统是好的果子。王先生常常去吃。有时老先生送他吃,有时王先生偷来吃。他到两江来的时候,带了许多果子来,他曾把其中一个果子的核抛在这公路旁,就是我们这学校里。将来冬尽春来,一切种子普雨悉皆萌,这种子也萌芽起来。于是王先生再经过我们这地方,眼看见它已发芽,心里很是喜欢。我的画所指的正是这状态……我用这画送别王先生,应把画给你们看,但这画已收藏在王先生的行李中,不便拿出来,只好讲给(你们)听听。这就算补白了。”听完这段幽默风趣的发言,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王星贤刚离校,丰子恺就收到马一浮的来信,马一浮告知丰子恺浙江大学将聘请他为艺术指导,明年桂林师范学校续聘时,不要立即肯定,要留些余地。马一浮还说自己已在宜山购地一亩,建茅屋三间,尚有空地,“正好王星贤和你在此造屋”。浙江大学的邀约很有吸引力,桂林师范学校的师生,对丰子恺而言也是难以割舍,所以他在日记中说:“今得马先生信,料浙大相聘之事将成事实,对桂师忽感留恋。不知吾与此百数十质朴广西学生,尚有几许相聚之缘也。”
1939年1月8日,丰子恺收到浙江大学郑晓沧的电报,正式聘请他到浙江大学师范学院担任讲师和训导。他拟好回电,同意应聘。与此同时,他对桂林师范学校的依依不舍渐浓,说离开这里“半由自愿,半由马先生之吸力。计在此间尚有一月可留。依依之情一起,环境忽增美丽,处处可美”。
1月12日,丰子恺正式向唐现之递交辞呈,唐现之十分大度,只要求他把这个学期的课上完,到二月底再离开;另外,不要让学生知道此事,以免分心。丰子恺自然答应了唐现之的要求,唐现之还非常恭谦地请丰子恺为学校留下宝贵建议。
马上就要离开桂林师范学校了,丰子恺给同事们画了不少漫画,留作纪念,这些画的画题都是元人吕思诚《戏题》中的“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他说:“同事中多颠沛流离而来者,得此画可资振作。”
1939年2月28日下午,桂林师范学校为丰子恺举行欢送会,丰子恺在欢送会上作了深情的演讲,称桂林师范学校为自己的“老家”:“记得吾与诸君初相见时,久雨方晴……今吾与诸君相别,又值天雨方晴,阳光满堂。此足证诸君前途之光明,祈各勉励。”欢送会结束时已经很晚,由校工文嵩提灯引路,唐现之亲自送丰子恺回家,两人在路上有说不尽的话……
从1938年10月24日到1939年2月28日,尽管丰子恺在桂林师范学校的任教时间十分短暂,但他和学校的师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