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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萌:想起胡澄清先生父女
来源:文汇报 | 陈老萌  2024年04月07日08:26

胡澄清先生是《新民晚报》副刊很老的编辑,建国伊始便耕耘这块园地。他先和唐大郎一起编《亦报》,一九四九年随《亦报》并入《新民晚报》。最后退休于晚报,算得一辈子辛勤于晚报副刊的报人。《新民晚报》某任总编辑曾经称道:“他组织的版面是一座曲径通幽的大观园,亭台楼阁十分雅致。”胡澄清老先生开始编报时我尚未来到世上,来了之后亦无交集,缘悭一面。然而有幸与他小女儿同窗数载,这便是想起老先生的缘由。

我念中学,语文老师说我作文还可以,于是沉湎在作家梦里,《新民晚报》的文艺副刊自然是手边读物。晚报天天连载署名“青山”撰述的长篇故事《虹桥赠珠》,后来又连载他的《红色的种子》,青山即胡澄清。得知胡“青山”女儿就在我们班级,我着实兴奋了一段日子。晚报文章,虽短小,却有情有致有功力。以我稚嫩水平当然遥不可及,想靠同窗关系投稿,万万不敢的。然而,身边既有这么一位前辈,讨教讨教,炼成日后发表文章的水平,当不为奢望,也很急切。无奈我性格内向,此望始终埋在心底,从未对老先生千金挑明过。不过,有事无事,忍不住藉个机会接近,有一搭无一搭地搭讪两句。同学觉察出我对她的特别,嬉笑我喜欢上她,便时不时调侃。我竟心虚起来,仿佛真有什么非分之想。再接近时,既顾忌又期盼,若即若离。她家那时还没迁居武宁路,仍住建国东路一处弄堂房子底楼,我家距那个里弄仅半条马路。有一回放学恰好同时回家,好奇欲一睹胡先生风采,我便不远不近跟随其后,一路忐忑。跟到她家门口,她进了家门,我透过门缝望去,一位略矮略胖的长者立于不甚明亮的客堂间,想来他就是胡澄清老先生。唯恐被发现我在门外偷觑,赶紧闪开,回头再看一眼,慌忙而去。此匆匆一瞥,连老先生鼻梁上架没架眼镜也不甚了然,似架非架。有此一瞥,或可说,算得与老先生的“半面”之雅。

我终究没有拜识老先生的勇气,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他女儿考入上海的财经学院,我去北京读了中文系。惋惜不已的是,老先生报人志趣失了家族传人。他这位千金或许没有半点文学细胞,这正是我们同窗阶段未得过从的原因。大学毕业她分配到北京,在国家某部委干财务;我离开北京,打发到偏远的南方,在那特殊的十年岁月里各自颠沛。冬去春来,后来同窗们聚会了几次,每次有她有我,泛泛叙旧而已。另外一次,她特意约了几个同学去她沪上小屋餐聚,我才晓得,她菜烧得可以。尤意外,她一改学生时代的娴静寡言,谈笑风生,左右桌面。又后来,我赴北京进修,她请我观看正一票难求的舞剧《丝路花雨》,外省人难得地饱了眼福。幕间她淡淡说了一句,著名女小说家张洁也住在她那栋宿舍楼。我早已作家梦碎,同样淡淡地应了一句,话题即扯开了。青涩少年远去,成年的我们,往来亲切而自然。唯不便探问,她何以一直单身。

北京别后一度中断联系,时值南方民营商潮汹涌,突然又接她从珠海(中山?)来信,说在开放前沿地给“老板”打工。摈弃了三十多年的陈旧称呼“老板”,乍一听来很是别扭,惊诧她的时新。联系断断续续,最后得她寄自美国的圣诞贺信,写了不少。再次令我惊诧,她竟然信了西方宗教。没说及事业,仍旧单身。她聪明,且勇于追求,本该有番作为的。显然她并不如意,纵然笑容可掬。人生的成功与否,因素诸多,自身的,环境的,社会的,乃至莫测的偶然。与她中断音信又是多年,看来是永久地断了。不知她是否归来,抑或仍滞留大洋彼岸,大概后者居多。以她古稀之年孤身海外,不能不叫人牵挂。可是无从联系,唯有远远地祝福。

胡氏父女,我大致能推想老先生的文墨生涯,至于这位同窗,尽管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自忖起来,又哪里深知其人呢。上世纪末我为《新民晚报》写过几篇短文,却与老先生无涉,他已经谢世有年。岁月沧桑,各领风骚,辛勤耕耘过晚报副刊的胡澄清先生,现今不大有人知道了。《新民晚报》的张林岚曾经撰文怀念他,前引胡老先生的版面如大观园云云,正是他文章里的引述——张林岚也作古了多年。前些日子偶尔看到网上晒出胡老先生手稿,涂涂改改,一丝不苟,不免感叹起人事如天地过客。历史不宜假设,我仍然问自己,若当年有幸拜师老先生,将会是什么样的另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