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停歇的告别与感动 ——关于《西藏妈妈》与“徐剑变法”的对话
《西藏妈妈》徐剑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
2023年9月,聚焦西藏爱心妈妈群体的长篇报告文学《西藏妈妈》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前,数万字的部分书稿,已分别由《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发表,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评价:“《西藏妈妈》是新时代文学中自觉践行以人民为中心创作理念的生动而厚重的标志性新成果。”
那么,这部《西藏妈妈》究竟新在何处?为何成为作家徐剑“变法三部曲”后突然冒出的第四部?又为何让徐剑在公开宣称“告别西藏”之后,又再次入藏并出手,捧出了其“西藏系列”的第九部厚重之作?
从三部曲,到四部曲
◎温星:刚看到《西藏妈妈》出版的消息,说实话,很意外。这部作品,被你视为“衰年变法”之收官,然而“衰年变法”本为三部曲,包括《天风海雨》《天晓:1921》《金青稞》,如今为何冒出第四部?
●徐剑:你觉得很突兀?为什么我把《西藏妈妈》作为“衰年变法”或者说“壮年变法”的第四部?本来规划的是三部曲,第一部是国防海疆安全的《天风海雨》,早就完成,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还没能出版。《西藏妈妈》也是去年写的,其实很重要,所以我想可以加进来。准确说,《西藏妈妈》是我三年疫情期间写的第三部书,前面两部是《天晓:1921》和《安得广厦:云南百万大搬迁纪实》(与学生合作),都是在人生情绪晦暗或者说遭遇重大突发公共事件的情况下完成的,但整个创作过程心里却是一片阳光。
◎温星:这几个题材和故事,给了你阳光和温暖。
●徐剑:我为什么说心里一片阳光?又为什么用《西藏妈妈》来为四部曲画上句号?这部书,其实我是在看淡了生与死,或者说是由死向生、向死而生的心态中,在寰宇之内惊恐、惊慌的大氛围中,来看人类自我防护与拯救,来看人间大爱。2022年8月写完,我把书稿发给出版社,就上了昆仑山,开启了与另一个中华文明源头重大题材写作的链接。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时间与写作节点,请注意。
《西藏妈妈》与《金青稞》
◎温星:我理解,本书应该是这些年你不断深入藏地深处与藏族群众之中,尤其是第21次入藏采写《金青稞》过程中,所接触到的藏族聚居区特殊妈妈们给你的感动的总爆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采写《金青稞》的“副产品”?
●徐剑:遇见西藏福利院的故事,纯属偶然。2019年3月初,我刚解甲归田,人有点迷茫。当时我的另一部长卷散文《经幡》已经出版,《大国重器》正在热销。《大国重器》是我对火箭军的致敬性书写,也是对我自己44年军旅生涯的总结性书写,被中国图书评论学会评选为“2018年度中国好书”。央视做“2018年度中国好书”的颁奖典礼时,李潘本来要把《大国重器》作为重中之重来串联,要专访我,可此时恰逢林芝山寺桃花初盛开,我很想去看,于是婉辞了央视,去看西藏雪岭古桃树。
正是这次看桃花,遇上了西藏妈妈。因为看桃花前夕工布江达县的采访中,看了西藏的“双集中”供养,县级福利院养老,地市一级养少,老少分开的,做得非常好。有很多的爱心妈妈,年轻的,中年的,稍微再老一点的,各年龄段都有,有的有家,有的单亲,有的是还未婚的未生娘,她们都来照顾孤苦无依的老人与失怙失恃的孩子。当时我就接触到了四个孩子和一个妈妈,非常感动。
他们都住在一个套房里,是四个孩子一间卧室,睡高低床,还有客厅,加了洗澡室、厕所,硬件非常好。这是广东援藏力量建设起来的。当然,肯定不光是硬件,在规章制度、孩子的养育教育方式等方面,也都比内地很多大城市细腻,令人感动,所以深深地吸引了我。故将《西藏妈妈》看成是《金青稞》的副产品,其实也对。
所谓“变法”,大道化简
◎温星:我国现代艺术史上比较著名的“衰年变法”,通常指齐白石在花甲之龄前后那几年自我颠覆而臻于创作之化境的现象。你之前的三部曲,我细读过《天晓:1921》《金青稞》,在结构、文本等方面,确实都实现了自我突破,那么,《西藏妈妈》呢?
●徐剑:许多大艺术家,都曾有过所谓变法或者说自我颠覆蜕变的情况,比如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傅抱石、启功等等大师。作家亦然。孔子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六十是人生一个很重要的岁月生命刻度,你对世界的认识,对自我的认知,你对国家与民族的体察,一定更老到,更有情怀,更有境界。“通会之际,人书倶老”,这是孙过庭说书法的话,对于文学来说也一样,“通会之际,人文倶老”。
◎温星:但最难最难的,就是自我突破,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徐剑:你可能看得出来,在《天晓:1921》《金青稞》中,我这个变法的形式、主要结构、文本意识,从束缚之域走向自由王国。《天晓:1921》呢,用十天的结构,写了百年的风云变幻,中共一大开了十天,我写了13位出席者或者说13位党代表的一生。更重要的是,将伟人、英烈、失败者、背叛者,或者成妖成鬼的人,都放在人的视角和人的尺度上来写。这部书拿到了“2021年度中国好书”,还有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大小获了14个奖项。
《金青稞》的结构又是另一种方式,千山为经纬,青稞为生命之点,一路雪山、一望牧场,这种少数民族题材,我写得比较放松,但这种放松不如《西藏妈妈》。《西藏妈妈》是我在一种非常悲悯、敬畏的慈航大爱中展开的,在语言的叙事姿势和准确把握上,可能要胜于前几部,叙事的技巧、笔法、章法,还有很多对于心灵心理的着笔,都是我过去很多书中没有运用的。
再一点,我的变法,很重要的就是大道至简,化繁为简。这是文学常常遇到一个麻烦问题,大与小,轻与重,刚或柔,殿堂与江湖,国家叙事与民间叙事,等等这些,该如何来处理?我觉得,这次最重要的突破,就在于我是用非常放松的做减法的心态来创作这部书的。望着西藏的蓝天白云、山川牧场、雪山河流,满山的杜鹃花、牛羊,还有黑帐篷、白帐篷,在阳光里一一展开,敞开心灵写作,手是温暖的。这是一种春天的写作,放松式的写作,青春式的写作,或者是宗教式的写作,把博爱上升到了我们头颅之上,是一种仰望式的写作。
徐剑在那曲市藏北牧场采访
她们共同的名字:西藏妈妈
◎温星:因为故事本身的特殊性和你细腻的刻画,这部书感动我的地方确实很多,在这方面,超出了之前对你任何一部作品的阅读体验。比如,初孕的昌都福利院护理员门拉,独自带患淋巴癌的小卓嘎到华西医院。每天背着孩子去挂号,一天比一天早,一直早到凌晨1点多,第15天终于挂上专家号,第27天确诊,手术8小时,术后发烧,严重感染,ICU20多天……从未进过城的门拉,刚怀孕的门拉,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独自扛着。小卓嘎醒来时,对她叫了一声“阿妈拉”,门拉彻底破防,泪水狂飙!让你自己最感动的,又是哪些人物和细节呢?
●徐剑:这本书里面像这种感人的故事比比皆是,每一个故事拿出来都很吸引人。气质上,它和《金青稞》完全不一样,《金青稞》目光所及的是广袤的牧区和农区,是人在贫穷环境下,政府帮,工作队帮,或者乡亲们帮,产业来扶贫,给当地安排很多职位,来摆脱贫困,那是一种命运之战。而这个呢,是一种情感之战,一种情感的交流,是像雅鲁藏布那条大河一样,河有多深,江有多深,那么,我们西藏妈妈的情感就有多深,爱有多深,这是非常打动人的。我写妈妈,写姐姐,写阿佳,写那种有家的或者没有家的,写成家的或没成家的,写文化高的或者没有多少文化的妇女,她们都只有一个共同的伟大的名字——西藏妈妈。这种爱是西藏融入日常的一种宗教,一种信仰,一种生活方式,一天寻常的日子。
“一条情感的雅鲁藏布江”
◎温星:另一个“西藏妈妈”大曲宗说,她把当爱心妈妈当作是一种皈依与归宿,而且不是她给了孩子家,而是一群孩子给了她温暖的家和作为妈妈的幸福。在丁克家庭越来越多、选择不要孩子的父母越来越多的当下,如此“幸福观”多么令人感慨。
●徐剑:采访时,我亲眼看见一个细节,西藏妈妈在哄孩子的时候,给孩子唱汉语歌的时候,那孩子特别开心,甚至还会幸福得流泪。
这就是你提到的拉萨儿童福利院的爱心妈妈索朗卓嘎,可能是因为从小就缺乏父爱,缺乏家庭的庇护,所以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任何奢望,而把自己的心力和爱都给了福利院的孩子,她甚至由此找到了自己的新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找到了情感归宿。西藏福利院里的这种家庭,彼此都没有血缘,却能融汇成一种博爱,一种宗教般的人间大爱,然后,汇成了一条情感的雅鲁藏布江。
诗性、散文闲笔、小说叙事姿势及其它
◎温星:你写达娃曲珍时,赞美她及这个群体伟大的母爱。“雅鲁藏布千万里流淌,激流拍岸,容得下冰川冷泉,容得下山崩岸塌,一路深潭浅滩,大浪淘沙,最终化作一条桃花江,这就是西藏的母亲河啊!”近年来,你的报告文学常常呈现出诗意化、散文化倾向,这里也算我们前面谈到的你“衰年变法”的表现之一吧?
●徐剑:对,这部书里面有很多闲笔,不少抒情,甚至大段的风物风光描写,还有由故事引发的感慨和议论。这种感慨和议论其实都挺节制的,寥寥几笔,近似白描,我断不可能把它写成一部煽情之书。但这部书一定要给人以思考。你说的达娃曲珍是姐妹俩一起出来打工,都没结婚没家庭,姐妹俩寄钱回去,一直把哥哥的孩子养大。曲珍的故事有点忧伤,但忧伤中却始终有一种温暖在流动。
《西藏妈妈》写到了情感,写到了命运,也写到了妈妈们自己家庭的破碎,但她们都能在福利院里、在那些孤儿中,寻找到自己的心灵归宿与寄托。就是这些平凡又伟大的女性,寻常却又极不平凡的爱心妈妈,无论她们过去拿多少钱,又有过怎么好的职业,但都把当西藏妈妈视为自己的修行,情感的修行,家庭的修行,乃至一个民族的修行。
书中,这些我多数都以闲笔的形式来记录和表达,文本上呈现出来的,也就是你所说的诗意化、散文化。这方面,《西藏妈妈》比之前的《金青稞》走得还更远一点。就创作理论而言,尤其是现代主义的写法,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其实应该把情感藏住,把情感压缩到零度叙事。但我觉得,《西藏妈妈》是一部情感的颂歌,一群普通人命运的颂歌,这是一群孩子在失去父母至亲后,家庭天空塌下来之际,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和天空的情感历程。
可以说,《西藏妈妈》的写作离小说只有一步之遥,我运用了小说叙事姿势、小说叙事语言乃至小说叙事结构,但是我拒绝小说化、虚构化。我不知道你读时会不会有一种错觉,如果尝试着把这些真实的人物名字和地名都换掉,是否会疑心这就是一部小说,其实它很像一篇篇短篇小说连缀而成的一个整体,但是它却是真实的,故事、情节、细节,我一点都不敢编造。这是报告文学的三魂七魄,是边界与底线。
藏族聚居区独有的慈航大爱
◎温星:在福利院、孤儿院照顾孩子的这个特殊妈妈群体,当然是哪里都有的。但通过你的描写,我真切感受到藏族聚居区“西藏妈妈”独有的一种慈航母爱与大爱精神。为什么会是这样?
●徐剑:其实我在前面已经阐述到了,就是西藏的这种慈航大爱、博爱,是深入人心、深入血脉且融入日常生活里面的,成为了他们的生活习惯,成为了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成为了他们生命的本身。这就是他们的一种宗教,就是他们的一种历史,就是他们的一种文化,是融入民族DNA里面的东西。再怎么样的风雪,再怎么样的严寒,这种爱都在血脉里奔腾。他们用这种爱证实了自己的存在。
在我看来,这种大爱凝结而成的这部《西藏妈妈》,是迥异于所有汉族汉地大爱故事的另一种爱的读本。这种爱的读本西藏才有,但并不只属于西藏,还属于中国,还属于全世界,属于人类命运共同体。大爱无疆!人的一生慢慢走来,从小到大,命运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砸下来,像大雪无情落下,砸在一个孩子身上,可能就是一座冰山,可能就是一场雪崩,那么,有这种大爱的存在,我们就可以有一条宽广的大江大河,就可以有爱的牧场和草原,就可能擎起一片爱的蓝天。
壮志雄心再出发
◎温星:我觉得,《西藏妈妈》于你,具有明显的分水岭意义。告别《西藏妈妈》,告别你的“变法四部曲”,也告别了你的第九部西藏题材作品,你将以怎样的姿态重新出发?
●徐剑:就是前面我已经提到的关于昆仑山的一个大题材,我策划或者说主持的《新山海经》丛书,青海人民出版社鼎力支持的一个宏大计划。我邀请了一个梦幻团队,阿来、邱华栋、徐则臣、赵瑜和石一枫、刘大先,当然还有我自己,一起对中国最有名的大山名川、大江大河和大湖,展开一轮非虚构或者说田野调查式的书写。这次气势恢宏的书写,证明了我一刻也未曾离开过青藏高原。其实,每一次离开,我都把自己的魂扔在了那里,而每一次进藏,我都有一种兴奋。
《昆仑山传》是我们刚才提到的《新山海经》丛书之一种。这部书,会是我集报告文学、非虚构、散文、小说、戏剧、诗歌乃至科学考察笔记、植物志、地理志,类似新《水经注》的一次跨文体写作的重大尝试。
它可能是现代的,也是古老的;它可能是前卫的,也是传统的;它可能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它可能属于青藏高原,也属于整个宇宙。这部书,会让我们看到华夏民族是怎么融入当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会让我们看到我们民族的前世、今生和来世,看到我们民族的信仰图腾……也就是说,未来几年,我会把最大的精力投入到《昆仑山传》的写作中去。
◎温星:昆仑山是“万山之祖”,位于青藏高原北缘,你果然没法告别你灵魂深处的西藏。我们中华文明源头的密码,或许就深藏于昆仑神山深处。听你如此介绍这部《昆仑山传》,我觉得,它的宏大与浩瀚,我已经有点难以想象了,非常期待。
●徐剑:这也是我对自己最大的期待,也是我自己重新出发的一个里程碑。
(作者系云南省昆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常务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