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致杨啸书信选
按:浩然(本名梁金广)与杨啸(本名杨瑞增)在 1950 年代相识相交,时传尺素,友谊贯穿终生。二人往来书信现存 462 封,起于 1957 年,止于 2002 年,近 30 万字。 其中,杨啸致浩然的 299 封书信已在二十四卷《杨啸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 年版)中单独出版,浩然致杨啸书信虽已整理完毕,但尚未完整公开披露。在此,我们以《艳阳天》为专题,从中选辑出 17 封书信,以飨读者。
杨啸(左)浩然(右)
一
杨啸:
比较起来,我对你的关心是太少了,写信的被动就是很好的说明,好在你是最能体谅我的。
你最近的诗作,差不多我都找来读了。构思的精巧,语言的凝练,都有很明显的进展,你正在逐步形成自己的风格。这种风格是我所喜爱的,如果再多一点“激 情”,或者说气魄更高昂一些,那就更好了。我要求读过诗之后,除了得到美的享受, 也希望它能在我的心里燃烧起一股前进的力量。
你是个多面手,在这方面,我常常想和你竞赛一番。从实践看,你完全可以这样: 诗和小说并行下去。不知你如何打算?你的小说也不少了,我建议你先把它们结在一起。 更希望编好后(连同发表与未发表的都再修改一下)寄到北京来,我当第一个读者。
近来,我依然忙得厉害。你还记得吧,去年你来京,我们在深夜伙伴着灯光, 互谈计划,我曾说要写个中篇,你当时就热烈地支持我,而我当时就写了几节大纲。 后来搁下了,一直不想拿起来。今年六月底,我又拿起来了,而且一口气就支起了架子。想不到它和我心里想的距离那么远,远得有些惊人!写了几年短篇,似乎是摸了些门路,一下子拿起中篇(也许是长篇),手不应心,简直有点儿昏昏然了。看来,不下真功夫,不花出更多的劳动是不行的。我要下决心把它起草出来, 即使失败了,也了却一桩心愿。这部小说初步定名《云火录》(原定《真金不怕火炼》不太切实),约 15 万字,共 20 章。初步打算年底完成初稿,送出版社打字,再一面征求意见,一面修改。1960 年出版与否,一定定稿。
因为忙这个,短篇创作就放下了,如今到处欠债,成了精神负担。有的杂志只见个题目就登预告,真让我发愁。人家好心重看你,又不能却之,真为难!朋友们劝我说:你的普及阶段应该是过去了,提高才是正课。这是有道理的。“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瓜一筐”,从 1958 年起,我一直在卖烂瓜。一方面是有客观原因,自己主观上努力不够却是主要的。
最近又跟《长江文艺》拉上关系,比起来他们是一个可以投靠的“良师”。 最近给他们写了一篇《并蒂莲》,决定发了,又去索要,打算加加工。《北京文艺》又挂上钩了,过去对他们有点意见,也算和解了,也写了一篇《月照东墙》, 都是非常之浅薄。中篇的架子支起后,一面休整,一面还债。国庆节前还打算完 成三个短篇,这样,到年底,或者早一点时间,把第三个集子送出去,就可告一 段落,那时再另打算盘。这个集子计划搞的分量重些,已有十万字,再写些,达到十五万字。第二个集子最近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以后打算换换出版社。
杂乱地写了这些,又过了半夜,太热,搁下,有时间再写。希望不断地见到 你的信,越长越好。
握手!
然
(1959 年)7月11日夜12时
另附照片一张,朴桥问你好。
二
瑞增:
今天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是最合适的了。
昨天这个时候,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的初稿草出来了,现在是三十三章,约十五万字。你知道,我的东西是越改越长的,估计可达二十万字,多时会伸展到 三十万字边上。
我从顺义回来,就去西山了。从 12 月 28 日正式动手,其中回家过年花去三天, 共用去十二天,每天写一万三四千字开头,较慢,过两天,路子开了,一口气就写下来了。每天坐在办公桌旁的时间十二小时之多。最后两天失眠了,大概是搞得太紧张的结果。昨天晚上,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后,马上回家,团聚一番,以志祝贺。
今天早晨主玉来了,谈半天;他和我的认识一样(他没看,只是听我从头讲一遍),觉得这是一部“有水平”的作品,可以写成功。原拟几个人物没有写进去,写时,临时跳出来的几个人倒是写出来了。写时,我的情绪很高,越写越高,直到此时,心情还是那么激动。争取把它排到第一流的长篇中去,别人不这样看, 只要被我自己批准就满足了。我是很有信心的。
这个消息迟迟没有告诉你,一则开始信心不足,一次再次向你出布告,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现在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高兴。
你一定猜想是哪个长篇了,不是《蒲公英》,而是《云火录》。这篇东西酝酿的时间较久,记得,1958 年你到北京来时,我们曾谈过,你走后,我曾起草过 一部分。1960 年又写过一次,这次才算初步完成了。
我明后天又回到西山去,住一个星期,回京过年后再去。趁热打铁,哪也不去了,什么事情也不做了。不管怎么样,一定在上半年把初稿送出去,一鼓劲,今年就可以大体定稿了。
因此,短篇小说的写作停止了,外边,除了《大公报》有一篇《一颗红五星》,《中国青年报》有一篇《结实的脚步》,再没什么了,干干净净,心安理得,倒也很愉快。
给《河北文学》写评《笛声》的稿子,一直不见回信。那篇东西是在我情绪不好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挑剔很多,不合理、不尽意。最后那次稿子尽管大加修改,基本调子还是未扭过来。花的时间不少,退堂鼓一个劲儿打,可是一想到你,就咬牙。不管怎么样吧,我做了我想做你需要我做,而我又能够做的事情,总还是值得高兴的。
我的长篇完成后,希望你再来北京一趟,我们一同到我的生活根据地走走,蓟县虽是家乡,可是我们去的却多是生地方。到了“根据地”,我们将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特别是焦庄户,无论如何你要去看看,那个地方,对我的创作是有重要影响的。
主玉最近可能调《红旗》工作,我正活动;《红旗》这边通了,热心调;“中少”那边开头同意,后来又反悔了,正在交涉,或者说扯皮。
这一次写长篇,主玉给了我无可估量的帮助和支持,一方面是精神上的,不是他,坐不下去的开头几天,我就要卷着铺盖行李回来了。另一方面是“家务”, 接送孩子,带孩子看病,甚至于买东西全由他包干了。唉,不写出来,对不起他。
一家人都很好,小家伙(叫秋川,这个名字如何)很可爱。承德那边该生产了吧?盼告。 如她到北京生产,我和主玉准备去看看,千万来信。朴桥对此事关心,不然,我早忘了。
很多话想说,就说这些吧。
还有,元旦给长弓写了封信,让我忘在家里,今天才发出,请代我致歉。
长篇小说的事,暂保密。
握手!
金广
(1963年)1月10日
三
杨啸:
你来信一两天后,我便参加了北京市的文代会,这期间,小秋川害了中耳炎, 朴桥一次一次跑同仁医院,蓝天被楼下的同一个孩子,隔一天打坏了两次,头破血流,如今眉梢间的伤口还未好。你瞧,真是祸不单行,搞得我十分狼狈。
《云火录》的重写稿已在上月 18 日脱出,正着手边改边抄,打算在四月底, 完成第一稿,以便下去走走。《杏花雨》和《北京街头》完全由着人家发排了。 这当是个教训,坚持了好久,一无所胜。
我们的照片拿来了,属你照得好。你要哪一个,来信,我代你放大。
要看敬兰的事,怕是不能如愿了。
握手!
浩然(1963年)3 月 8 日
四
瑞增:
正在腾云驾雾的时候接到你的信。作家出版社没通知我,便把小说稿交给以群同志了,并带到上海。《收获》一月复刊,篇幅只有二十六万字,想增加,邮局已把订户搞好;在版面上既要有长篇、中篇,又要有短篇,而留给长篇的地盘 只有十二万字,一定要我削足适履,碍以群同志面子,又不好生硬拒绝。纠缠了好久,才动手试改,今日已改完,把爱情的线索全部删除了(正面人物的,因与阶级斗争联系在一起字数较多),成了 15 万字,除主要三两个人物外,其他人的来龙去脉都不能清楚了,发表出去,一定会大大败坏读者的口味。好在只改前部,作上卷发。
昨日除夕,与吉学霈一起看话剧《红色路线》,中间就感到身上不适,回来就倒下了,不太重的感冒,拼命吃药,今晨好了。一起床打碎一个玻璃杯。你看,一年的最后一天,和一年的第一天,都是有特点的。电影厂的包时同志说:“岁岁(碎碎)如意”,1964 年真会如意吗?但愿如此。
电影剧本把我缠住,一切计划都被它打乱了。现在主要任务是要我们拔高主题。再改一遍看看。吉学霈前些日子到的,这个饭店只有我们两个搞创作的,条件还好,他也正在受苦受难。
伯侠原定到天津治病,因当地医生介绍她到天津第四医院去。她怕住宿生活不便,不愿去,想到京,只好由她了。你在北京见到秋川了,小家伙到底怎么样? 还是挺黄挺瘦吗?这孩子挂我一半心,常常想念他、可怜他,怕是养不大。可是主玉对我封锁这方面的消息,闹得我更为不安。这两年我总是有点婆婆妈妈的劲头,大概是年龄大了的关系。
关于我自己的工作问题,也考虑得很多,左想右想,总觉得退职为民好。反正在《红旗》总不是长远之计,作为人家的干部,却常年游离在本职工作之外,问心有愧。回去,又得接茬请假搞长篇,你看多不像话呀!
我大概在 1 月 20 日前总可以回到北京了。只怕以群同志留我改长篇的下卷。 看情形再说吧。
你的中篇我刚接到,今晚开始看,亲手交给以群或肖岱,这样处理快些,也认真些。他们一般讲还是缺东西,特别是反映现实生活的中、长篇。碰碰看,能发表一下再出单行本最好。
敬兰和孩子都好吗?大娘是否还在这里?一起问候。
敬礼!
金广(1964年)1月1日夜
1. 你写的歌词我基本满意,等与严励研究后再和你联系。
2. 你的诗稿,我一到沪便问过了,原处理这部稿子的同志已调动工作,移交给另一同志。基本决定出版,还有些细节问题,将同你商量改一下。
五
啸弟:
正落着秋雨,忽紧忽慢,忽停忽止,跟我的心情很近似。
《艳阳天》今日已上了机器。这三日内,出版社的校对、出版两科几乎是总动员,全到工厂加班,连立平老大姐也去了一整天。昨晚付型,争取国庆前印出1万本上市。十月内可出 25 万册平装,2000 册精装。因迁就装订之省工快速, 分成上下两册,共计 671 页,分一为二,也不算太薄。这件事当然可以算作喜。
昨晨主玉兄来话,要我写思想鉴定,星期六正式进行,下午便可转走关系, 那天是十九日。这件事也可以算作喜。
栾处之事,信来。情况正像我估计的那样,全出宗姓者之手,上月十七八日完, 正好一月,似已过去。冷静一想,确不算什么,只怕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并未了结。 是喜是忧?
还有一些没踪影的空虚之感,主要是想到未来。要立刻摆脱,否则有害而无益。
我还住在出版社,计划下个星期回西山,把短篇整理出来,把手边的事情了却一下,单等参加整风或“四清”。国庆后下去生活,年底归来,春季着手第二卷, 完工再“四清”,不知能否如愿。
《收获》之郭卓来,要看你的长篇,我们简单地谈了谈,她倒很感兴趣,只是要求太急,六期要用,不太可能。他们是没米下锅了。我想到长弓之长篇,不知出版情况如何?如他同意,可由我接洽先在《收获》上发一下,这对扩大影响、 从容修改等等都有利。请问问,回我一话。
主玉仍是泰然处之,他倒幸运。我真羡慕他,而他(信写至此,郭卓又来电话,问你地址,要发电报,我跟她讲,让她到内蒙来一趟,让她给你请假,冬天住上海改, 一月号发表。如能见面,不妨给《霞云岭》鼓吹一下,“想法很多”“定能提高” 等等,发表一下妙哇!有否可能?如行,十一月就得到上海,十二月初改出。我 觉得草一点不要紧。我的意见,你抽点时间,不干别的,先补充张承志。来信谈谈。 她还不走)却说我美。不管怎么样,听之任之了。
你嫂正害病,不知何病。
上海有信来吗?很惦念。
乱糟糟地写了一堆,收笔吧。
《跃马扬鞭》存我这儿吧,不用寄了。
握手!
浩然(1964 年)9 月17日下午
六
瑞增:
我从十一月十一日起,害了重感冒,拖拖拉拉直到今天。这半个月是在身心的双重痛苦下活过来的。要是没有这场天祸,《艳阳天》的下卷已经整完一遍稿了, 那该是多么轻松愉快!可现在,搁在半截上,而且是最高潮的部分还没有影子, 心里怎么能有底呢?起码在一个半月以内是没有时间搞它了。从本周起,整风全日进行 ,情绪也没了,冷下来一想,前边问题很多,原打算“通”一遍再说,可“通” 不下去了。
我于月初搬到首都剧场后楼上(与梁秉堃为邻,于是之在我下边),这里是人艺的宿舍,条件相当好。这顶什么用呢?今晚没事,想写下去,结果白坐两小时。 索性收了,写信吧。
我们整风已进入个人阶段,每人都要轮一回,雷加带头,进行了两天,大家(多数)热情很高,只是过去不大读彼此的作品,临时找几篇传阅或读一下,印象也不深,提意见难免无力。在自报有问题作品时,我提了两篇,一篇是《泥鳅养猪记》, 一篇是《队长做媒》。前者,我想是有些问题,后者,没问题。因为编辑部有争论, 也提出,听听意见也有好处。把我放在中间,大概要到十二月中旬了。
现在我才认识到:“创作难”。从生活中抓取东西难,把它完成作品难,怎么样让它经住时间考验则更难。还有个难的,虽所谓的专业作家,往后的写作,提高自己的水平(读书、自修)的时间都很不容易多得。光阴似河水,只能流去难流回呀!我怕创作力正旺盛的段落马虎过去,而到了退落之年,倒可以为所欲为,那不就晚了吗?只能咬牙,再苦干下去,利用可得的时间,多写点东西。
王兄正在得意之时,据说,与夫人又有了小摩擦。我看,他常常跟夫人说谎话这一点,实在不妙。我已批评了他。
你近日如何?把三口老小丢在人地两生的地方,要多照顾一些。
握手!
金广(1964 年)11月25日
王栋见到书,连个收条都不打吗?
你看到三种书请买下:
一、《一千零一夜》(人文印的,不要外地印的);
二、《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选》;
三、方之:《出山》。
旧书也行。
七
瑞增:
16 日和上一封信都收到。
从 11 月 12 日起,到眼下,除了把《老支书的传闻》续篇润色了一下,几乎只字未写。看了几本书其中包括《风雷》。
长篇巨著总不如剧和电影反响来得快,包括好的坏的。好和坏,要看了才能说话,要权威有所表示才敢说话;很快看完长篇的人,大多不属于权威,而权威兴趣又在剧和电影上。有些人对《风雷》议论纷纷。我不是权威,倒敢说话,“敢” 字也出于不是“权威”之故。这是一本有“东西”的书,也是一本有“问题”的书, 好也罢,坏也罢,它不是艺术品。里边的东西,是属于生活范畴的,可惜没有经艺术家匠心提炼,很多细节、情节,甚至人物都不真实。诚你所说,语言就更糟。 然而,能让人看下去。里面的问题,不属于生活范畴,作品里写了一群坏蛋,又 陪衬了一群糊涂蛋;整部作品几乎没有树起一个可信的英雄形象;祝永康的笔墨虽多,但可以看出作者并不了解他,也不爱他;写他不是出于作家的自觉,而是被迫。
对这本书,你可以再看一遍,可是要心明眼亮。
我正看《大地的青春》。本月《鸭绿江》上发了马加与戈扬的批判文章,弦子定得相当高,我已看了 300 页,还未能与评论衔接起来。这本书,比《风雷》的文笔好,许多小地方看出作者有一点小聪明。以后,想翻《金沙洲》《水向东流》《海上渔家》等。这几本书,我过去都没有读过。如果可能,把康濯老兄的杰作《东方红》看一遍。
《文艺报》发了一篇批评张庆田《对手》的文章,值得深思。
《山东文学》发了几篇批评苗得雨《文谈诗话》的文章,很受震动。
据说,后边还有好多意想不到的问题要揭发。不论多忙都要留意,要看,要想,要得出主见。
我们的整风仍在紧张进行。想不到我倒成了积极分子。文艺机关与《红旗》就是不同,一比较,我还是最关心政治的人。我的检查大概要在一月上旬了。不着急。大家的热情都很高,不论批人的,还是挨批的,心情都很舒畅,这是没有 想到的,这与善意和决心分不开。多方面的收获都很大。看样子,春节前结束就算快的了。至于结束后会怎么样行动,看市委的意思吧。
《艳阳天》的“收据”基本上是拿到了。不出你所料:它的影响,不是通过文字的显示,而是渗透在群众里。宣武、崇文、西城三个区,150 个左右的读者座谈了(分别三次),评价是一致的。18 日《文艺报》和朝阳区图书馆又组织农 民座谈,包括公社书记、团干部、生产队长、贫协委员;同时《北京文艺》等报刊也派人参加了。这个会开得相当成功。几个全国性的大报刊都在组织评论,《人 民日报》约艾克恩写,《文艺报》大概要自己动手,《光明日报》也约玉兄,《文学评论》据说找到胡万春身上。这一切全不在我心上占太大的分量,一点没有, 是假话;但,这种无所谓的情绪,连我都对自己奇怪。下卷要快写、快完,但要慢出,只要一拿出去,主动权就一点也没有了。你说对吗?
截至眼下,此书已印了 25 万多册。原拟年前出到 50 万册,因封面要换,张德玉同志没有按时设计出来,大概那一半的普及本出不来了。稿费新规定在我们听说之日,亦是执行之时。所得,与一个短篇集不相上下。我没有多想它。稿费再降低,作家也比别人生活水平高,特别像我这样写得多的人。我们不是为钱写作,拥护降酬;所想不通的,倒是那些写了坏书的人,因赶上了一点时间,发了“洋财”!
常来信吧。
我在害“循环性”感冒,昨日又犯了!
握手!
金广(1964 年)12月20日
杨啸(左)浩然(右)
八
瑞增:
草明在小组会上说了一句很有感触的话,她说:我们每个人的私生活都不会是十分幸福美满的。这里边应当包括着我,而且我把它伸展开来想。家务事随着整风的尾声,纠缠在我身上了。先是小妹妹害病,接着是朴桥,昨天,又转到小 弟弟身上了。
四个月转眼间就过来了,具体说是 130 多天,这期间,不是每天都是那么紧张,几乎晚上没有会,若是以过去业余创作精神,我该做多少事情呀!可现在,只是 草了剧本大纲(《老支书的传闻》),粗粗地读了三本书,就这样过去了。
从昨日起,讨论每个人的计划,我打算今日下午谈,先把《艳》的下卷通一遍, 国庆下去参加“四清”。以后,到 1967 年底,基本在下边。这个计划是可行的,因为很强调“在下边”。
上个星期六光年、天翼二同志专门找我座谈了《艳》的第一卷。他们的评价比已发的评论都高。这部书基本上是过关了。可是下边要苦苦地写,而且不一定做到妙处。围绕这本书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能一一告诉你。但你放心,我没有得 意忘形,当然也不会太骄傲起来。回过头来看看这本书,问题的确相当多,要是等整风完毕再改改出版那该多好哇!王兄的评介发了,《北京日报》有一篇,你大概没见到,看看出自哪家手笔?我在《文艺报》上那个短小的讲话,代表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以后,可不能上评论家的当。
我们这个星期就要各奔前程了,西山关了门,我想到一处去,离开家,就得找个环境美、空气好、又能锻炼身体的地方去。
见到了贺政民,正在苦中,我当然热心地出了些主意,他又有了劲。
长弓把长篇稿子的一部分寄来,也看了,可是下边一直未见,等我一动笔, 怕是不能细看了。很着急。这东西能看下去,有玩意,可是得大改,其中有根本 性的缺欠。我的意见不忙着拿出发表,要再大改一遍,我想可以写好。
《艳》已印到四十五万,因工厂赶不出来,计划数字还没有达到。其实,只要到了五十万,我就满足了。小弟弟一个劲的闹,就杂乱地写这些吧。
握手!
金广(1965年)2月23日
一、你们的行动计划如何,能再来北京吗?
二、王栋说从故乡回来一坐,一直等他,怎么不来?他来一下,许多话可以由他给你们转达呀!
九
瑞增:
三月八日信收到。我没有去西山,又住出版社。五日动手搞修改方案,每日可进行四章左右,估计二十日前,可搞定,以后便一章一章地搞起来——这是为 自己选了一条难道。我想,在创作上,特别是对《艳》,我应当走难道。难道才 是通向高峰的途径。苦是够苦的。今年朴桥总是害病(小病),牵扯着我。这两天, 每日还得跑回去做两顿饭。
《艳》出版后,在文学界和文学爱好者中,可说是一片叫好声了,可是我特别冷静,冷静得出奇了。为什么呢?因为在我看来和想来,《艳》绝对不是我创作的顶峰,我的目标还在前边,那么,它就不会使我冲昏头脑,何况它还存在不 少缺欠呢!评论文章有几篇,遵嘱寄上。本期《北京文艺》又有两篇读者来信, 一般意见,不寄给你了。文艺理论家正处于不爱和不好发言的阶段,看来,要想 从报刊上“轰”一下,是不大可能的。够了,按它的水平,也得到了应得的肯定和报酬。
顺义有两个大队讨论这个东西,我下去参加一个,并选了选生活点。下卷完后,马上下去。到 1967 年国庆,争取都在下边度过。得稳当一点呀!你的意见很好,改出来,也是内部传看,决不出版。决定了,告长弓吧。
这次文艺整风,搞出很多使人吃惊,也使我们警惕的问题。男女问题是那样的害人啊!许多人都在这些上面跌了。革命更加深入了,对作家要求更严,对男女关系问题,不再作为一般生活问题看待,而是作为政治问题。我们可千万注意 呀!保证不在这上边犯错误;这样太无谓了。党把我们培养起来多不容易,我们自己走到这一步上多不容易,要自爱呀!要在政治上严格要求自己,再在修身上严格要求自己。
关于创作,我的方针是:宁可少点,也要好点,宁可慢点,但要稳点;不可急于求成,急是产生一切问题的坏根子。多与少,要看自己有没有把握,不要侥幸啊!把线放长一点,把路子拉远一点,不要把一生的路子在一年半载中就走完, 这个意见也望受到你的重视。
在为人处世上,要小心严谨,永远夹着尾巴做人;有尾巴在作品里去翘,风头在作品里去出,平时人家把自己当成个傻瓜,又有什么了不起;作品出了风头, 对党对己都有利。还有,对朋友要有选择和远近,不能感情用事,也不能让旧道德起作用,得政治挂帅:不要搞到某个小圈子里去;坐在一起,说这个,说那个,抬这个,压那个,快快嘴巴,对自己有何利益可得乎?有人掉进小圈子里了,变成小集团之一员,他自己还“不知道”。
以上这些,是我这次整风的收获。也许是我的“副作用”,供你考虑,但希望你认真考虑。不光是因为我们的感情,而是因为我惜才。
关于《霞云岭》,两个月能改一遍。好,改吧。把一切乐趣和追求放到它的身上发泄吧。立个大志,毕业前改它两遍!有几点请注意:
1.写一批青年是必要的,主要写他们的成长,抵制和平演变和增长社会主义觉悟。
2. 不要牵在故事里出不来,文学的胜利,主要是人。不是给“张承志加活动”, 而是集中你全部力气,写他,散一点也不要紧。
3. 爱情的纠葛要少写,不牵扯最好。
4. 写贫下中农的群像,各类型的。张二虎等要加强笔墨,让他站住几个;张承志要是不丰满,他们可以补充不足。
整风期间,我写了个电影剧本,企图写出地富跟我们斗争的新阵势和新内容; 也想写干部的和平演变(不是主要的),不参加劳动,怕艰苦,安于现状,追求“够意思”,实际上是这种演变的开端。林默涵同志说的一句话,值人深思:“多吃多占, 就是恢复剥削制度。”
5. 注意塑造各类型的人物,要写出特点来.
电影剧本送上,千万保密,除你之外,任何人不要让他知道。你看看我的富农和高亮、陈德禄吧。有什么意见速告我。这东西是个初稿,很浅,还要深挖和丰富。
写了一大堆,权当闲谈。
另外,在运动中,要注意吸收营养,得有所得呀!
握手!
金广
(1965年)3月11日晨
十
瑞增:
总想等出版社看了稿子,听到一点什么消息再写信给你。可是,看样子,还没有排上去,必要时,可以写信督促一下。
我的这部稿子又改了一遍,第一次交给责任编辑看,大概要等半个月才能知底。我估计要落个“好”字是非常难的,那就一定是超过了第一卷。否则,将需 要大修大改。我准备着第二手。如果说,过去,我对它还是心中有数的话,那么, 改了几遍,把这个“数”,给改没了。不好就不出,忙什么呢!
在几番修改稿子的空隙中,又见缝插针,搞了一个四万五千字的中篇儿童故事《小枣花》,我看着还不错,今日送《收获》了。如果退回来的话,请你看看。
有人劝我少写,我依然还是那么顽固。能写多少,就写多少,没必要压抑自己那火一般的创作热情。要知道,一个作家,这种热情是他的生命和灵魂,丢失了这个,那就不成为真正的作家了。我已经想好,一旦有了这么一天,我会断然 把我的笔折了,立即跟写作告别。挂一个作家的牌子,靠过去一点小名声混饭吃, 我是不干的。因为我还能通过别的途径,为党做事情,何必受这有名无实的苦闷折磨呢?
当然,从《艳阳天》开始,我的战术是有所变化的。如果说,过去是量里求质(这路子肯定走对了),那么,从今,我是质里求量。在创作道路上,没有一定的量, 就不可能有一定的质;没有量的相对增加,就不会有质的相对提高。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受骗!
昨天交了稿子,又把《小枣花》看了一遍,改了一点儿,明日帮朴桥搞搞家务,又要干别的了。干什么还没有想好,也许搞《老支书》的剧本。这当然是应付差事的,不抱希望。
昨天把长弓的新作《乌兰牧骑进行曲》看了一遍。不错。弓兄还是有才的。 就是有点粗糙,是不是有些靠才行事,而不大肯下笨功夫呢?这可是一个搞创作的致命弱点啊!
听到一个消息:以后,《收获》发表的长篇,出版书时不再给稿费,甚至说, 短篇集也免了这种照顾,顶多给一点修改费;还有,《人民日报》对于工农兵作者的东西,已经不给稿费了。希望以后过日子手头紧一点,千万不可再挂上个生活负担的包袱,够你受的了。
你的近况如何?来信谈谈,特别是又写了什么。
握手!
金广
(1965年)6月1日
去岁翠微共纸墨,今朝两地著新篇。举杯曾抒沸血志,小步再论红与专。遥遥长途追分秒,再相见时百尺竿。
寄与杨啸小弟共勉。时为 1965 年六一儿童节下午,作家出版社的小院内。
浩然
浩然
十一
瑞增:
你信中所谈,正合我意。《艳阳天》的二卷据我看虽有一定水平,但距理想的地步会很远;匆忙出版,将会是一件遗憾的事情。我决定尽力而为地修改,无论如何今年不能拿出去。
放一放,倒不是想等得一个“轰动”,不会的,我的作品,过去没有“轰动” 过,以后也不会。我看透了,也想通了。过去曾因没有得到表面上的“轰动”, 没有太多的评论烦恼过——这一点你了解,现在想来,实在太幼稚了。从《北京 街头》到《艳阳天》的出版,我看到另一种“轰动”。这种“轰动”没有形成文字, 也没有印在报刊上,但是它挂在许多读者的嘴上,留在许多读者的心里。这是无声无息的,但是实实在在的“轰动”。我们以后的创作活动,应当追求后者,而轻视前者。只要自己的作品对党的当前工作,对革命现阶段的运动起了点滴作用, 我们就应当满足、高兴而幸福了。因为它变成了响当当的物质。空得其虚名而流芳千古,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奋斗目标是:我的作品伴着我同时代的建设者们,一块走下去,攀上来, 随他们老死而消亡,千万别逝在他们前边。如果我不会早死的话,那么,我的影响, 会等着跟我的肉体一块离开这个世界,那就很好了。
你也许会觉得我在发牢骚吧?是的,过去,我是觉得我的名气远远没有接近我的实际。现在我知道了,所谓“名”,就是一个作家的活动对现实斗争起到的实际效果。
甘心情愿当一名无名小卒吧!但一定要是“卒”,端枪上阵,真拼真杀。
也许我现在的想法和看法都错了,可是,我的确是把这些看成是一个共产党 员作家的正确态度。那就请你批判吧,或者,你把我这些话记下,几年或几十年 之后,来检验我和我的想法、看法!
北京的“四清”要提前,7 月初就集中学习,我可能推迟几天,比如到 8 月初。 这都不要紧,哪天说下去,哪天就走。我得投入生活,投入火热的斗争,要不然, 总是在书房里呆下去,危险呀!
你们怎么样?毕业的时间定了吗?
全国业余文学作者会议 9 月开,6 月开筹备会,好多材料到了北京,从小道知晓一点儿,对我们也有重要参考作用。一领导说:“过去刘绍棠是我们的教训,现阶段万国儒是我们的教训。”(大意)我们要争取永远不当“教训”而当“经验”。
又胡说了一大堆,打住吧。
起晌之后,主玉来了,又一同到住处,他走后,我就给你写这封信。如果这 会儿你在跟前,我想,又得聊到天亮。
握手!
金广(1965 年)6 月13 日
还有一件事儿忘了告诉你。一月前,栾光远写一七千字的长信,谈当地组织要她暂放长篇搞别的工作,信中介绍了她的苦闷和全部情况。前天,我把这件事情反映给中宣部了。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说了我的看法。这件事我考虑再三, 作为共产党员,我觉得应当如此而行,后果如何我就不去想它了。在信中,我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让她搞下去,文艺组织具体帮助,二是让她参加这次会议。你看我办的对吗?
广又及
十二
瑞增:
《艳》的二卷出版社已看完,6 月27日便谈了意见。他们认为超过了一卷,只是有关右派下乡问题“吃不准”;实际上只有一章,删去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听完意见,又想了几天,就动手修理;因为想早一点排出校样,好听听别人的意见, 顾不上全改,只是小修补,许多章都来不及再看一下。上个星期交了上册,约有 20 万字,十七八号就排出来了;这几天正改下册,问题稍大些,再花三天时间, 也要把它突击完毕,月底就全排出来了。我这次决定参加“四清”,领导说看了样子, 如果问题不大,就改完付印再下去;如果问题较大,就放放。不论什么样,我还 是希望放一放,“四清”回来再说。趁排字和征求意见的空隙,我要到抚宁住两天, 而后到长春;抚宁访问一个老贫农,长春修改剧本,20 日动身,半个月后回来, 此事还没有和出版社说,汤汝雁同志已等我多时了。
主玉兄这次也下去“四清”,我很为他高兴。昨天晚上约郭澄清(他在给“中青”扩充《社迷》为中篇七万字)、姜树茂(青岛人,写四七年海上渔民斗争长篇)、 张英(与我同室住,上海人,写电业工人长篇)和玉兄谈了一次,对当前创作问题、 稿费问题扯了许多。如今《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对工农作者已不发 稿费,送一些书,对于作家,最高者每千字六元,短篇集根本不给稿费了。郭之《公社的人们》只得九十几块钱。北京一名为范以本者,得二十五元稿费,退到作协,大受推崇。我倒不以为然。工人可以,农民作者灯油恐怕也打不起了。
到出版社来写长篇者十来个人,多是历史题材,农村的只有我,没有别人。 依我看,几年内写农村生活的长篇也不易过关。不论写什么题材者,水平都很低, 有拔苗助长之感。最近出版的《激流飞渡》倒可一读,我看不错。
我觉得你不必凑这个热闹,长不了。因为你不是新人了,人家不会把你划在那个栏里;越是这样,越应当鼓足劲儿,求个高质量。出版社哪年都出书,给人 留下印象的还是好书。拿写农村生活的长篇说吧,你想想,出了那么多,还能印 的有几部呢?你的第一部长篇,出来之后,应当打响。要打响,晚点没有什么, 早了,可是马马虎虎,一晃而过,不是更可惜吗?题材会不会被人家走在前头, 我看主要看人物。得写人,写了人,自己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霞云岭》在 题材上说已经不少了,《山村新人》写修渠的,方立的《长林坡》也是。因此, 我倒想,决心下一番苦功夫,写“特殊”的人。在题材上再大破大立。要大破大立, 就得到生活里去,摸点新东西。我敢肯定,你这次下去,保证跟你过去下去,完 全不会一样了;只要在下边不要总想写东西,而是一心一意地研究生活,交几个 朋友,让这几个朋友在你的心里扎下根子,你爱上他,让他做你的后盾,再写时, 心里才能有底子。这一点,在写《艳》的时候我深有感触。在你说来,生活是多 么重要啊!过去你也下乡,恐怕急着写,影响了深入,同时经验不足,也有所影响。 要想不让新人超过去,得先来个两过硬,一是生活,二是思想水平。
如果下去后,春节能回来,下去是好的;如果马上得到时间,也可以从容地写,写写,下去走走,再写写,就马上动手。我也是春节回来,那时,我们还可以一块儿去写。
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吧。总的一句话,得立大志,不急躁,拿出高标准的东西是上策。
贺的长篇,上卷大概只印了两次,如今有十万册压在书店卖不出去,最近要印下卷,书店不接,出版社也不敢出,因为改动较大,不好办。这件事儿我还不敢告诉他。如今稿子已入了库,何时把压书卖了才能出。你说这好吗?还有我, 如果《艳》1960 年写出来,或者 1963 年就出了,那该是什么样呢?
因为出版社知道我与你的关系,摸出来的底,也不会超出他们信中所说。我再试试。
我身体还好。晚上一般不工作了。买了个电视,回来看看,或者和人聊聊天。夏天总是吃得少,不过顺口了,也还不少吃。
《老支书的传闻》也发排了。《小枣花》《收获》退了,说是前边突出了主人公,贬了别人。明年我可能只写一个中篇,酝酿另一个长篇,多在下边。
再补充一点,你是写还是下去,等出版社的意见下来再定。如果他们比较热,又能顺利地得到时间,就改,改一遍,你找我下去跑上几天,反正我在郊区,回头再改。总之要不厌其烦。因为我也怕“四清”拖住你。当然,四五个月一转眼 也就过去了。
最近在干什么?写写短东西,把新出版的书看看吧。
握手!
广(1965 年)7 月14日
十三
杨啸:
《艳阳天》二卷排出一部分来了,二十日可以排出一半。我有两份样子,想把其中一份,陆续地寄给你,请把第一个印象,也就是跟第一卷比较着谈谈印象,告诉我。
这份样子,请你替我保存,等修改时,我还要用。
我二十日到抚宁县,二十三四日到长春,八月十日回京。有事可写信到长春电影制片厂总编室转我。
握手!
浩然(1965 年)7月18日
如果王栋有时间,求他看看更好。
十四
瑞增小弟:
这封信是在豆腐巷六号、弓兄隔壁那没有多少阳光的房间里写的。也许,要经过三番周折才能落到你的手上。
接到你那封信,看时的印象是一个字儿,看后还是一个字儿,越想越是那个字儿:“好”。你对文学、对生活有独到的、高明的见解,对我的,还得加上个 “透”字。不过,我还得告诉你,你给我掠走了整整半个工作日。韩小乐那个大差错,几十个人看都没有发觉,而让你给揪出来了。这一段已改出,并大加渲染, 好不容易才扭转过来。感谢你吧,要不然,这个丑可丢的不小,印到纸上,挖不掉,抹不去,能不抱憾终生吗!
在动笔之前,我闹了几天情绪。农民的、基层干部的、《红旗》的和文联领导的意见都谈完了,闹半天,出版社又改了终审人(韦去“四清”),而且还没有看完。最要紧的还是出版社的意见呀,他们不把底儿亮出一点来,我怎么改。 一生气玩了几天。玩得真苦,一苦就“觉悟”了。不能生气,生气是害自己哪。 九月七日迁至这里,九月九日动笔,又苦了两天,之后,劲头一下子就来了——情绪之高涨,精神之充沛,思路之宽阔,是西山最高潮期所不能比的。
我要抓住这个灵感之神不放手,大改、狠删、猛加——笔尖儿着了火,稿纸 在我的手下燃烧起来,增写了四章,已改到 176 页(本日上午);下午王致远同 志来谈意见,如果没有摧毁性的,很可能顺利下去了。我是决定拼死活了!
你在大学里苦修了五年,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五年的价值和含义;你学了好多东西,也写了好多东西,在文学事业上,在这里你跨出了第一步——这是蓬 蓬勃勃,而又结结实实的第一步。你空着手进去的,带着五本书出来的。当然, 远不止于此。思想上、艺术上,以及作为一个新社会的作家所不可缺少的经验、 教训,直接、间接也得到了不少——这些,都为你编织成一个最大、最结实的箩筛: 接受生活吧,筛下细白的面粉,供给你的读者。
摆在你面前的是扎扎实实地深入生活。 关于这点,我有许多想法,等以后再说,如今倒很希望你来京改《霞云岭》, 把它完结,以便来个新的开始。不知你回盟后,能否要求一下。
弓兄是非常得意的,前几天准备“夹着尾巴逃跑了”,最近“百花”之《乌兰牧骑进行曲》、“作家”之长篇,接连被主审者点头了,一个儿童中篇又脱稿, 月底全可大功告竣,届时就变成“翘着尾巴扭走了”。
你到家里安排一下就来吧。要不要这里再催盟里一下?
握手!
金广(1965 年)9月16日匆草
《少年文艺》我还没有找到,等到出版社看看有没有。
杨啸(左)浩然(右)
十五
瑞增:
一阵忙乱过去了,又一阵忙乱要开始——一会儿,出版社的负责人许觉民同志要跟我谈《艳》三卷的终审意见。如果很好改的话,当然了却为佳;问题较大,那就放一放。《收获》连三并四地电话、电报来催要原稿。可是明年第二期才能发表; 发后又不能改了(出版社打成纸型等候),我就不想发了。如今我只有一个想法, 让这部书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上月下旬,也就是二卷付排后,我到郊区去选点,领导让我自己找一个合适 的地方参加“四清”。跑了几个地方,其中两个村子最合适:一个是怀柔县的西茶坞,另一个是同一县的得田沟。两个地方我都看了。前者是大平原,离县城十几里地,回家方便,生活水平高,县委书记在那儿蹲点,对我的照顾也会周到。 后者是深山区,出了万里长城还有近八十里路,五十几户人家,遍布五六条山沟,九里长;其穷困程度,还是头一次见识:早上七点喝一顿粥,就去刨山;下午四五点再喝二次粥,接着开会至深夜。很多小孩子都没有棉衣穿,那种寒冷的程度,更是没有经受过的。可是,人们干劲非常足,性格非常可爱,材料非常丰富。
为了从里边选一个容身之处,我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对群众贫困的同情心,对朴实、有干劲的社员的热爱,以及向自然界的斗争和建设前景的吸引,我的心,跟得田沟贴在一块儿了。大学王杰的运动和青年创作会议上周扬同志的报告,鼓动了我。我决心要吃大苦、耐大劳,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改造,掘取最新最美的东西去!因为怕回到北京以后后悔,我把行李、刷牙用品、手电等等,全留在得田沟了。
我没有后悔,决心更坚定了,劲头儿更大了。如果现在见了面,你会发现,我的精神境界起了变化;有点像少年时期参加解放战争的样子。真的,我变得年轻了,也好似天真了许多。这也使我很高兴。此时的心境,在纸上很难说清楚, 留着,等见了面再谈吧。
你的情况怎么样?千万要扎扎实实地生活呀!既然已经这样行动了,就要有所得。对你来说,最缺乏的是实际斗争;同时,又要锻炼在实际斗争中吸收东西的本领。这跟政治水平、思想觉悟是分不开的呀!对自己要有革命的精神,要敢于正视自己的缺欠,又勇于为提高自己而拼杀。我想,你如今的任务不是写出多少作品的问题,而是铺底子:思想底子、生活底子。铺得厚了,以后自然会写得多,写得好。“创作需要才华”,这不能否认,但,同时又得加一句:“创作需要思想和生活。”
......
八日给你写信,写到这里,责任编辑谢思洁同志找我去谈意见(对三卷), 马上放下。一个星期过来了,又是一阵拼杀。现在想接着写,情绪已经接不上头了, 只好收住,快点给你寄去。
对三卷的意见谈的也不多,可是不小:抢粮的气氛浓了,这个问题,今天才算初步解决,但不知能否让人家满意。反正,二十日我就要走了。
过两天再写一封信给你,谈点别的。
主玉兄“四清”地点是广西省灵川县老街公社排边村“四清”工作队。得便给他写个信,常向我问你的地址,我也是好久没给他写信了。
握手!
浩然(1965年)12月13日
十六
瑞增:
近月来,遇到了一连串的事情,搞得我精神十分不好,身体也很糟。五一节回家度假,得知电影剧本暂时停拍,要求上中下三卷合为一部片子。这样工程就大了。摄制组从乡下调回,汤也停工了。九日回到公社,当晚接北京你嫂电话,说唐山来了电话,我那哥哥病危。第二日赶回北京,十一日奔林西第三医院;行前心思一动,把小秋川带上了。到那里的第二天,一杯茶水倒在小家伙的脚上,急中无智,用袜子给他一擦,连皮撸掉,当晚又发炎化脓,十二日抱着他赶回到北京,又连着跑了两天医院。看样子,起码半个月也下不了炕。苦了孩子,也苦了朴桥,十五日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得田沟。又连续开了两夜会。昨晚突然又拉又吐。今日才好些......这一连串的事情,花了许多钱,这当然是小事,可是财去人也未安呀!
文化战线的革命斗争搞得热火朝天,而我却游离在外边,心里很焦灼。要批判的作品都在那儿排着队,许多作家都很紧张。
我倒没紧张,但心里很沉很没底。用今天的眼光检查自己过去的作品,有些是有问题的;而最要紧的是,以后怎么写?在生活中,创作的欲望常常萌起,只能压下去。看样子,我还得到外地(如内蒙)参加一期“四清”。这样,66、67 两年是不能考虑写作了。这对我来说,还是从来没有过的特别时期。
你知道吧,今年是我创作生活的十周年。1956 年 8 月写出《喜鹊登枝》,11月发表的。应当有一个新的开始呀!
《艳》之三卷,因出版社不同意《收获》分两期发表(怕影响出书时间), 只发了二分之一强(他们说是三分之二)。据出版社讲,6 月15日左右,书可以到书店了,只怕出版的那一部分引出意外。有几天很担心,后来一想:不能出更好, 过几年好好改改再出,坏事就变成了好事。
我们这里的运动 6 月底可能结束。回去一定得再搞整风。接着就得准备下期“四 清”了。
这便是我的情况。调子很低,不会影响你的情绪吧?对未来,我还是满怀信心的。我不服气,也不死心,不写出几部真正好的作品来,死不甘心。只要身体不垮,坚决干下去。
你信中所谈之事,真是意外。知人知面难知心哪。近来我很少与文艺界的人来往。这方面的朋友多了没有好处,互相间不会有好的、有利于进步的帮助,只能带来麻烦,增加许多负担。还是多花些时间,多跟农民交交朋友对我们有益。 文艺界是复杂的,因为人复杂,得时刻小心。你回到基层,跳出文艺界,太好了。 那件事既已过去,也不必挂在心上;即使没过去,也没什么了不起。
说一遭,还是得发奋图强。先在思想改造方面发愤,让自己越来越红,而且是红到底。不这样是没有前途的;然后在创作上发愤,为写出好的、真正无产阶级所需要的作品。两者又是互为作用的。“要写革命书,先做革命人”,这句话 应当是我们的座右铭。
好好在下边生活、改造吧。愿你早日解决党籍问题,别的不急。
王栋同志曾寄到北京两信,长弓也写了一信,都没有回信。如今跟我通信的只有你、玉兄和胡万春了,倒也安定。
得便常写个信来,简单些也好。
握手!
金广(1966年)5月19日
十七
杨啸:
......
前几天接到一位朋友信,说中央有关部门正一批批研究公开发行一些已出版(“文化大革命”前)的书,而且是从儿童文学开始的。如今已批准了两批,第一批有长弓的《红柳》和我的《红林和半斤芝麻》,一共是七种;第二批有你的《老贫农和小山子》《草原上的鹰》和我的《“小管家”任少正》《翠泉》。因为这件事引起,我对已印好了,在仓库压了三年多的《艳阳天》三卷又萌发了公开发 行的希望。但愿它不要变成灰烬和纸浆。
另外,上海《解放日报》已恢复了副刊。据说曾打算办刊物,因领导还没有精力抓而先办起副刊。那几个类似我们的作家,也因徐景贤指示“现在要多出产品,少出作品”,而在工厂埋头劳动。
握手!
浩然
(1970 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