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傅小平:我只是想尽可能诚实地表达自己
“我没法节约地写,我的长处在于情绪饱满、激情飞扬。”
傅小平:《雪山大地》为你赢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这部小说也引起了文学界内外热议。也正因此,我觉得我们不妨转换一下视角,从你怎样成为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说起。这么说是因为,你持续多年的写作,虽然在题材上有所变换,譬如你写了大量以青藏高原为背景的作品,也以你居住了二十多年的青岛为背景写了一些作品,但我觉得你创作的核心理念,你聚焦的议题,以及你的作品的总体特色似乎少有变换,虽然回看你写作起始的八九十年代到现在,各种思潮风起云涌,但看你的作品,你似乎没怎么受潮流影响,你更是不改初衷,把理想主义坚持到底,还真是有些孤注一掷的劲儿,好在这并不妨碍你的作品受到评论界和读者的欢迎。以我看来,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现象。
杨志军:可能是因为写作的目的不一样吧,也许我写作初衷并不是为了当一个作家,而是要真心实意、真情实感地表达自己,我觉得这个比较重要吧。如果只是为了当作家的话,那什么样的作家受欢迎,我就得尽力使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作家。同样什么的作品吃香,我就写什么样的作品。我可能不是这样,我只是想尽可能诚实地表达自己,把自己多年来经历的生活、沉淀的情感、积累的思想等等吧,通过文字表达出来,这才是我要达到的目的。另外一个,我的目的,或者说生命目标,就是无论阅读,还是写作,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这并不是说阅读和写作有多么重要,而是说这两个事能给我带来快乐,那人人都有权力追求幸福快乐,我也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写作。
傅小平:说得也是,不过成为作家与从事写作这两个事,其实并不矛盾。或许有些作家一开始就立志成为作家,为实现这个目标,不排除写一些未必是自己特别想写,却可能更会引起关注的文字,但等到通过写作成为作家以后,反倒会回过头来写自己觉得真正想写的作品。相比而言,你说你写作的初衷不是为了当作家,倒是有些特别。不管怎样,你年轻时也还是做过作家梦的吧?
杨志军:当然有过。很多年前,有那么一次吧,我正坐炕上等吃饭呢,无意间看到一本书,破破烂烂的, 前后封皮都没了,我就拿起来翻了翻,原来是赵树理的作品集,里边有《小二黑结婚》。我就想这写的不都是农村生活嘛,也是写的我在农村里经常会碰到的事情,我是说在农村里,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那我也可以写写啊,这大概也能说明,我当时希望成为一名作家吧。但这个作家的概念和我内心里认可的作家标准不是一回事,我内心里对怎样才是作家其实有着很高的标准,这个标准高到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作家。就是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只有我喜欢的但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等等,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作家,因为他们的作品能引领人类的精神,有时甚至是我们的指路明灯。事实上,我们现在写作很少从技艺上去学习托尔斯泰,但我们还是要去读他的作品,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在很大程度上,像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对人类精神的奉献不可替代,他们通过他们的作品树立了人类的理想境界,也通过他们的写作树立了作家的样本。他们的作品,和他们作为人的形象是一致的。他们在作品中表达什么,提倡什么,他们自己也便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说他们作品中的人物是像水晶一样纯粹的存在,那么他们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这对我鼓励更大,我就觉得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而不是成为他们那样的作家,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只不过恰好我也在写作,所以我成了作家,但本质上我是想通过写作成为那样的人,这是个很遥远的目标,我不可能达到,但至少我欣赏他们,我就是爬行,也是一点点接近,虽然有可能越接近,越是感到距离很远,但这种梦想还是有的,我写作,主要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傅小平:可想而知,读托尔斯泰这样的大作家的作品,对你产生了重要影响。你应该是成长于文革时期吧,你当时就读过他们的作品?
杨志军:读过啊,因为我父母是知识分子,他们就很喜欢读书,我们国家五十年代,还有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几乎所有的外国文学作品,尤其是俄罗斯作品,他们都有收藏。文革期间不让读书,我们家也受冲击,但他们把书藏起来了,藏到了我姥姥家。我父母住在省委大院么,在西宁市,他们不能藏书了,但我姥姥家可以,她就住在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没人会上她家搜查,我就在姥姥家长大,我只要打开柜子,拖出来就看到书,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读《安娜·卡列尼娜》,看是看不懂的,但我知道伏伦斯基和安娜在谈恋爱,这也就够了,小男孩么,肯定感兴趣的。那时不像现在有儿童文学书可以读,所以读的是大人书,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知道作品里的人物在干什么,我的启蒙读物是《水浒》吧,家里有书么,我读了就知道那些梁山好汉在打家劫舍,也知道他们还仗义疏财,这一点对我影响很深。
傅小平:可见家庭环境很重要,你父母会引导你看书吗?
杨志军:那倒没有,我是偷着读,读到什么是什么,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引导我读的是《西游记》,他每天晚上给我读一段,给我讲故事。他也是记者,创办了《青海日报》,我后来又在里面工作,也算是子承父业吧。但读书我是瞎读,当时没有读懂的,很多年后回头再读一遍,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傅小平:不管怎样,你的阅读起点真是挺高的,有些作家那会儿都还在读红色经典呢,你读的是中外名著。
杨志军:可能跟这个有关吧,我读大学的时候,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什么的,确实很火爆,那时基本上一两个月就能火爆一篇,很多作家都跟着写那种东西,我也读,也受影响,但我没学着写,可能是因为那样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中短篇吧,很少是长篇。我大量阅读的,还是西方的长篇作品。
傅小平:你大量写作的也是长篇作品,印象中你几乎没写什么中短篇小说。
杨志军:只能说很少吧,很少,很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也很想写好短篇、中篇,但是一写就写长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写作中短篇吧,可能更需要智慧和技巧,但我的长处不在于这上面,而是在于情绪饱满、激情飞扬,所以我写小说,写着写着就写成了长河一样的东西。而短篇小说是很精到的,只能很节约地写,这我做不到,这和我的天性有关系。所以,像海明威、莫泊桑、契诃夫啊,对我没什么影响,我就喜欢读《战争与和平》这样的作品。我想可能是我比较喜欢长篇作品那种宏大的背景吧,里面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的那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很吸引我。
“天真、幼稚,还有固执,是一个人建树理想的基础。”
傅小平:大体说来,也只有长篇小说才能相对完整地叙述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命运。读你的小说,会为人物的命运吸引,也会为故事的气场吸引,但与之相关的另一个感受是,你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叙述技巧。
杨志军:其实吧,长篇小说吸引我的是它的气场。雨果的《悲惨世界》,你能一口气读下来,就在于它气势磅礴么。也可能因为这样,我自己写小说也更在意气场,而不是叙述技巧,在叙述技巧上,我也没有模仿过任何一个作家。虽然《悲惨世界》现在有点读不进去,但在当年我真是读得津津有味。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多人说不喜欢,不喜欢他那种心灵告白,他小说里的人物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但他真是少有的激情天才,他写宗教信仰,那些人物向上帝告白,又怀疑上帝,那种很焦灼的状态,真是没什么人能写得出来。
傅小平:从你的小说叙述里,能感受到澎湃的激情,却体会不到焦灼感,你的整个写作状态是比较明亮、比较昂扬,也比较积极的。
杨志军:我时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写作方法很好,就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忏悔整个世界,但是我的状态算是比较积极吧,我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任何时候都相信未来,就像食指在那首诗里写的那样。
傅小平:你是在骨子里相信未来,还是要求自己相信未来?
杨志军:也不是要求,是天真幼稚,让我固执地相信未来吧。我觉得天真、幼稚,还有固执,是一个人建树理想的基础,要是什么都看透了,理想就没了。
傅小平:但也有说法,要是什么都看不透,那写作就难以深刻。
杨志军:但看透是很难的,真是什么都看透,那就变成李叔同了,所以没几个人能真正看透,一旦看透就当不了作家,也用不着写作了。所以我觉得深刻吧,是隐藏在一个人的骨子里头的,那是背后的东西。我想吧,正因为我们焦虑于当下,我们更要建树理想,如果生活本来就是理想的,那都不用建树了。所以并不是大家拥有什么,追求什么,你就去写什么,这样写出的这个东西就有价值,而是大家缺少什么,你更要去关注,去表达。我觉得,现在最稀缺的就是理想信仰、道德标准,还有底线,那我就越要高扬理想主义。
傅小平:那你岂不是成了孤独的理想主义者?
杨志军:作为一个生活中的人,我是比较乐观的人,可能是我天真吧,但所有的理想的基础就是天真。八十年代知识分子身上有的理想主义,我那时候就有,到现在没丢,而且是越来越强化。
傅小平:好在曾经有作家,如史铁生等,也是高扬理想主义。
杨志军:史铁生是个理想主义者,只是很遗憾,他的身体受限,体验现代生活有局限,但我还是特别钦佩他,虽然交往不多,但也有,只是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吧,我也不好过多去打扰,所以他生前我也没什么表示,也就他去世后写了几条微博表示哀悼。应该说,他对我是有影响的,像《我与地坛》什么的,我读了好几遍,也读过他的《我的丁一之旅》。也就读了这些。总得说来,我读国内作家的作品实在是不多,倒不是说他们的作品不好,而是要阅读的东西太多了,我读得最多的还是西方的经典名著。再加上,我阅读的不只是小说,还有自然地理、哲学历史等方面的东西,时间比较有限。
傅小平:倒也是,或许多读西方名著,也让人不那么沉溺在现实里,何况相比而言,西方作品多一些形而上的思考,这倒是更为契合理想主义的旨趣。只是很多时候现实生活与理想主义背道而驰,而一般说来,作家无论写什么都不能脱离现实,或者说纵使驰骋想象,最后也都得落实到现实上来,要不然,写作可不就缺少了社会基础?我看有读者就质疑你在长篇小说《中国农民工》里塑造的农民工形象就太过理想主义,不是那么真实。
杨志军:这可能是理解有偏差吧,我自己是力图很现实、很精到地去描写理想主义产生的基础,对于农民工生活的艰苦,我是不回避的。比如他们居住的房子,我会仔细描写,会写它是多么简陋,但住在里面的人,实际上并不是简陋衰败的人,他甚至有可能是个诗人。我对那样的生活熟悉,所以我写农民工,写藏区,尽管写了理想,但指向理想的每一步都有现实的铺垫,我会一笔一划去写出这个铺垫,大家看到的理想主义,其实是这么来的。
傅小平:也就是说,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在一部作品里,实际上是可以并行不悖,或融为一体的。
杨志军:有些人会把理想主义理解成反对现实主义,我觉得这样理解不对,理想主义的反面是实用主义,是功利主义。就拿写作这个事来说,功利主义的写作是试图用文字得到物质上的好处,但理想主义的写作肯定不是这样,它是反着来的,它排斥一切目的论,除非这个目的就是弘扬理想主义本身。理想主义作家会觉得,写作就是目的,写作完成了,也就是理想实现了,他们不去追求作品之外的一切,也不去追求地位、名利,但这并不说他们脱离现实,恰恰相反,理想主义必须建立在现实之上,也只能是建立在现实之上。为什么这么说?那就要问问理想主义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因为我们关注现实太多,却有对现实不满意,或者说关注越多,越是不满意,才要高扬理想主义吗。有人就要说了,理想主义是少数人的坚持,理想主义是完全个人化的表现,那样理解对也不对,个人主义思想,确实会对理想主义带来很大的戕害,但我们不能不承认,理想主义又是个人独立表达的结果。具体到我的写作,如果说理想主义是目的,那么,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就是手段和方式吧。我尽量把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所以《最后的农民工》里,既有对农民工生活的现实描摹,也有对人性美好的展示,我就是为了让我要表达和彰显的理想主义有一个坚实的基础。
傅小平:说得也是,我关心你说的基础是怎么来的?比如你塑造那么一个农民工形象,是你在生活中看到过这样的原型,还是根据一些逻辑经验去推导。
杨志军:我觉得我们作家对农民,对农民工有巨大的误解,这种误解使得他们以为把普通人写得越下三滥,越粗陋,人家读了就越真实。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年轻时有一阵在陕西支农,当过一年多的生产队长,接触到很多当时的年轻人,他们文化程度也不高,但第一,他们特别讲卫生,都比我讲卫生。第二,他们的内心世界也不是像我们理解的那么自私。我曾经去过一个知青点,碰到很多当地的回乡青年,有时候大家的吃馒头少了,就有人把所有的馒头仔细地分成小份,包括分馒头的人,都是给自己留最小的一块,当时我觉得也没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从这么一个小细节里,就看出农民没那么不堪,虽然他们当中有些人是下三滥,但如果我们的眼光只盯着这个,那就只能看到肮脏、不堪,当我们的眼光善于发现优点,我们就会从中看到很多闪光的东西。像我住小区,现在属于中心了,但刚开始还是边缘地带,我住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农民工成天拉个狼狗在小区转,我就说你可以不转啊,不要那么辛苦,他就说,那不行的,出了事怎么办。他就是每天转,转的时候,会把从小区楼里飘出来的那些衣服,包一块石头扔进去。不包石头,扔不进去么。那你想想,他其实也可以自己拿走么,但他不这么干,他虽然不是把衣服送回小区,找到是哪一家掉的,再还回去,但他包石头扔这个动作,就包含了很朴素的东西,太朴素了。包括在《巴颜喀拉山的孩子》里,我写那个老奶奶撒盐,高原上有些公路很陡么,大雪封山的时候路上有雪是很危险的,她在那里转山,就随身带一些盐撒在路上,盐会让冰雪消融么。她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信仰。你要知道,她用的不是我们网购,或从超市里买来的盐,这些盐是她花好几个月的时间赶着牦牛去盐区采回来的,采回来以后呢,一部分卖了换糌粑,一部分留着自己食用,就是这样,他还能省出两袋盐撒在路上,完全是为的人不翻车,好走路。像这样的做法,灵魂干净到这种程度,你能说不干净?我觉得,《最后的农民工》,包括我写青岛的一些作品,是有理想主义气质吧,我可能是用受到青藏高原牧区精神感染的那种眼光来看到很多东西,我看到的就是好的,我也希望自己写出那些闪光的东西,我也可以把人物写得完美无缺,我就是不服气,很多人总是把农民工写得那么肮脏。这部作品出来以后,真的有人评价说它不真实,就说农民都自私,怎么可以这样,我内心不争辩,因为我知道我的文学理念就跟很多人不一样,还有我的文化背景也不一样,这种基于信仰的文化背景,加上草原牧区的那种自然地理,塑造了我的心理结构,就让我看任何东西都不一样,都更能看到好的一面,包括我看待都市,也是很多人都说都市怎么怎么不好,但我看到的更多是感动,有时就是有一点点东西,我都会被感动。
傅小平:你不带有色眼镜,没什么分别心,不先入为主,也就更能看到事物美好的一面。但不也有说文学就是要揭露假丑恶,你赞成这种说法吗?
杨志军:也不是不赞成,我是觉得文学,哪怕是批判现实主义最大的贡献,也不是批判,而是建树。比如雨果就建构一种最完美的人格,而所谓完美,不是说人不能有罪错,而是有了罪错就忏悔。托尔斯泰也是。所以批判是文学的其中一个功能,一个作家、一部作品可能因为多了批判性而更加深刻,但是这不是文学全部的功能,文学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建树。在这一点上,我可能和有些作家有不一样的考虑,我也不否定批判,但是我觉得那是一条腿,最好的作家都是用两条腿走路的。
杨志军
“用‘不好看’的文字遮掩起来的,往往是思想的贫乏。”
傅小平:这在你的《藏獒》《伏藏》等作品里有突出的体现。很多读者可能会觉得,你的作品里《藏獒》比较有代表性,我倒是更看重《伏藏》,我觉得这应该说是你创作生涯中带有转折性和突破性的一部作品,不只是理念上有突破,在写法上也有突破。出版方当年把这部作品比之为中国版的《达芬奇密码》,虽有夸大之嫌,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从谋篇布局、情节设计等看,两本书还真是有一定的相像性。相比而言,同样是解密,《伏藏》的“密码”隐藏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传奇故事里,这个故事由后来被证实为仓央嘉措传人的香波王子讲述和阐释,本身蕴含着丰富的宗教思想,具有更强的隐喻色彩。
杨志军:其实《伏藏》和《达芬奇密码》只在两点上相似,一是手法都悬疑,二是内容都宗教,其他方面区别是很大的。这里有个问题,如果没有《达芬奇密码》,是不是我就不悬疑了?就不涉及宗教内容了?第一,悬疑是小说的基本手段,也是小说的天然品质,几乎所有作家都绕不开悬疑。只不过有的作品在有意淡化,有的作品在刻意强调,区别就这么简单。第二,悬疑首先是由描写对象来决定的。西藏幽闭深邃的地理、隐秘复杂的历史、神秘独特的文化,提供了丰富的悬疑资源,我不过信手拈来,想不悬疑也不行,悬疑了才真实,才符合小说解读的需要。
傅小平:这种说法挺有意思,有什么样的地方,就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对作者来说,也就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这样,如你所说《伏藏》是把深刻的思想,置放在悬疑这个时尚的容器里就顺理成章了。要再做个比较的话,读《达芬奇密码》,像是剥洋葱。读者随作家的层层叙述参与其中,充满一种解密的快感。《伏藏》更像是掰一个玉米棒子,撕开外层的叶子后,里面有更坚硬的核。这里我有一个疑问,如果从写作艺术上来考量,这个核不仅仅指的容量庞大的仓央嘉措的故事,也包含了你立意追求的严肃和深刻。事实上,《伏藏》在行文中也体现出了一种过于外露的隐喻气质,这对悬疑小说必备的核心要素——消遣性或娱乐精神,会否是一种消解?
杨志军:在《伏藏》中,我很在意图书知识传递的作用、精神陶冶的作用,以及人物情感和历史命运对读者的穿透力。我首先要把仓央嘉措和香波王子的故事讲好,要把发掘伏藏的文化解码过程写好。对我来说,悬疑的方法和传递思想、叙述故事是一种自然融合的状态,谁也堵不住谁。我觉得我们应该边思想边娱乐,应该流着眼泪娱乐。
傅小平:有道理,不妨展开说说。
杨志军:这么说吧,“娱乐精神”强调的是精神,就是说在娱乐中获得精神,并不是说娱乐就是精神。我把文化符号、思想密码、信仰追求融化在小说的悬疑里,就是为了最大限量地体现“娱乐精神”。所以我的悬疑设置不是一般的生活逻辑,而是知识逻辑、文化逻辑和信仰逻辑。我希望这样的悬疑,给“悬疑”本身提供另一种思路和风格,开辟一条新路子,让认知能力和文化水准日渐提高的读者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满足。
傅小平:其实,即便是在通俗小说界,也不乏对精神探索有着浓厚兴趣的作家。他们通常会在小说的开始部分,给读者呈现一个充满悖论的命题,对这个命题的追寻和解释,也最是能够考量小说的深广度。在《伏藏》的开端,你由乌金喇嘛这个人物的人生轨迹引发开去,揭开了信仰危机这样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之后,在正文的叙述中,却似乎忘了关上。这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那个无意间打开魔瓶放走魔鬼的渔夫,并没有用智慧把他收入瓶中,而任由他的阴魂在人世间随处飘荡。
杨志军:《伏藏》的开端的确是一个严肃的命题,小说中的所有阴谋和暗杀都与“开端”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最后由乌金喇嘛的暴露作了照应。我想告诉读者:信仰危机是世界性的危机,信仰追寻也是全人类的追寻。人类的精神史就是这样写下去的:在不计其数的失败和挫折中,追寻,追寻,追寻。
傅小平:在这部书里,你有一个大的抱负,通过故事的讲述,让读者看到一个明明白白的西藏。这就势必要求小说拥有很大的知识容量。当然,对于常年浸淫在西藏文化及藏传佛教背景中的你来说,知识储备或许不是一个大的难题。然而,如何把这些知识不落痕迹地“化解”在小说故事的叙述里,却是一个大的挑战。毕竟,对于普通读者而言,他当然更愿意还是把《伏藏》当成一部有料的小说,而非是众多西藏文化读物当中的一本来读。
杨志军:每个人的阅读姿态是不一样的,有的为了获取知识,有的为了陶冶性情,有的为了实用。而你的阅读肯定是职业性的,有很强的目的感。
傅小平:客气啦,我觉得业余,或者说不带目的的阅读,才是最好的阅读状态,当然,为这个对话访谈而读是不能没有目的感的。
杨志军:但不管怎么说,当一部小说的推理以知识和文化为支点的时候,作者对读者的期待就是耐心。在我的设计里,我想尽量做到每个知识点的出现都与发掘伏藏有关,都是“七度母之门”的一环,区别在于有的是明晰的,有的是隐喻的,还有的是跨越情节的。我希望读者用由浅入深的姿态,获得深入浅出的效果。也许我做得还不够好,还需要再修改一遍。可惜没有机会了。
傅小平:可能和国人的思维有关,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悬疑写作的根基并不深厚。我接触到最早的一本悬疑小说《狄公探案选》,写得很精彩,可惜那是一个叫高罗佩的荷兰人写的,按理这样一个题材国人写起来会更得心应手。就拿现在来说,网上网下、层出不穷的类型小说写作,也终究还是跟着西方在邯郸学步,脱不开那份模仿的稚气。
杨志军:我本人对中国传统小说并不特别推崇。“四大名著”因为缺乏信仰目标和精神高度不可能成为世界名著。就小说艺术来说,无论技巧还是思想,西方都远远处于领先地位。悬疑和不悬疑,你都在学习西方。试图摆脱西方,你就连学习的对象也没有了。所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国际的说法,对艺术和其他文学式样或许行得通,对小说行不通。中国传统小说并不具备让世界共享的条件。
傅小平:你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也是由于这么一个大背景,对于你这样一个以纯文学写作起步的作家,转而用这样一种看似通俗的手法写作,我是赞赏的。我觉得,你的这种选择与其说是放弃叙述的难度,是媚俗,不如说是对小说就是要讲述好故事的一种回归。
杨志军:有媒体说我是转向通俗写作,这是一种误读。运用悬疑并不是放弃叙述的难度。就小说来说,最难的还是叙述一个好故事,一个好故事必须具备如下条件:吸引人或感动人,传递作者独特的经历和感悟,不重复自己,有饱满的生活容量,有深刻独立的思想,有属于你自己的叙述方法。而很多文学往往是顾此失彼的,为了好看流畅,忽视了思想容量,为了思想容量,忽视了好看流畅。
傅小平:你顺嘴撂倒了一大批作家,不担心人家来找你“算账”?
杨志军:我只是说一个文学的观念,没碍着谁谁作家。小说有无限的可能性,作家必须接受小说文本对自己的挑战。不是悬疑了就必然浅薄,也不是好看了就必然流俗。思想越有意义,就越要让它好看;内容越有价值,就越要让它流畅。有时候我们用“不好看”的文字遮掩起来的,往往是我们思想的贫乏和表现的苍白。我想在《伏藏》中实现的目标是:给读者一个引人入胜、欲罢不能的悬疑故事,尽可能丰富地让他们得到西藏文化和西藏历史的知识,在信仰的诱惑下抵达彼岸,这个彼岸就是西藏精神。
傅小平:美好的愿望。据我所知,这是你第一次尝试用悬疑的手法讲故事,不可避免地会碰到很多的难题。在最后的落款中,你就写道在写作过程中“不知多少次修改”,我感兴趣的是,你做了哪些修改,有何取舍?
杨志军:《伏藏》的内容涉及西藏历史、仓央嘉措的故事及其情歌、西藏文化的神秘符号、藏传佛教的传承和知识、寺院的隐秘等等,但这些对我来说差不多都是一遍写成的。修改最多的是现代人的故事,他们的掘藏和历史的伏藏的对应,他们的爱情和仓央嘉措爱情的对应和延续,世俗生活和信仰追寻的对应等等,尤其是最后两章,我是改了又改。
傅小平:过于讲究这种对应,有些地方反而可能会显得不自然。
杨志军:不会。我们为因缘而来,对一个作家,所有的作品都应该是可遇不可求,都应该是随遇而思、随缘而写。《伏藏》就是,这是我命中注定要写的作品,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命中注定要写的,这里除了追求,还有一种宿命。用好看的小说故事,包孕深刻的思想,传达严肃的主题,这是我的努力。从《藏獒》开始,在我的写作中已经没有了通俗和严肃的区分。因为我发现写作中的作茧自缚,往往是一种虚弱和不自信的表现。我尊重所有作家的追求和个性化的表现,这都是我们和文学的缘分。我们因为缘分而千差万别,其实没有多少道理可讲。
傅小平:这么说吧,悬疑题材的小说特别讲究故事推进的速度,打个比方,该是情节如过山车一般惊险刺激,同时文字能如水一般的顺畅自然。香波王子在疲于奔命的旅途中讲述仓央嘉措的故事,这意味着你需要对故事讲述的氛围和背景有一层层的铺垫,其间的承接、流转维系着小说叙事的元气通畅。从我的阅读感受看,仓央嘉措的故事部分,对于小说的进程有一定的阻隔,尽管这在客观上也让阅读产生了顿挫的感觉。
杨志军:仓央嘉措的故事往往是由伏藏密码引出来的,香波王子如果不讲出来,秘密无法破解,发掘伏藏就无法进行下去。在发掘的逻辑上应该是这样的:仓央嘉措伏藏了“伏藏”——他的情歌是密码——他的故事是发掘动力——香波王子奔波的动力和仓央嘉措遗言现世的动力。只有不断的“阻隔”和“顿挫”,才会引出后面的奔泻。
傅小平:这就像激流,猛地来一个阻挡,一待打开就势不可挡。敢情悬疑小说,就是猛不丁地就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你自始至终提着个心吧。只怕程咬金来多了,路人习以为常就不买这个帐了。
杨志军:哈哈。说真的,我开始也在“阻隔”和“顿挫”面前疑惑,但当我意识到那是仓央嘉措故事的“阻隔”和“顿挫”,是整部小说的眼目时,我的疑惑没有了。就应该这样,读者读第一遍时,完全可以跳过去,直奔香波王子发掘伏藏的结果,知道了结果再读一遍,收获就不仅仅是故事的结局,一定是文化和精神的,一定是让人有所升华的。好小说应该是那种值得读两遍以上的小说。我希望我写的是好小说,是值得放在书架上的图书。
傅小平:对于什么是好小说,其实每个作家就有自己的标准。让人读两遍以上,也是小说作者普遍的追求和愿望。你是怎么理解?
杨志军:在我眼里,好小说模糊了严肃和通俗的界限。从约定俗成的观点看,通俗和严肃是有文野之分的,所以许多严肃作家对“通俗”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我曾说,《藏獒》让我欣慰的并不是它的畅销,而是畅销了以后它仍然是严肃作品。写《伏藏》我并没有转向,我仍然在严肃地写作。无非,我是用严肃的姿态写通俗,用通俗的方式写严肃。真正的通俗作家有一特点,就是不断重复自己。我是不会重复的,《伏藏》就此一部,整个构思已经完成,不会再延续下去。仓央嘉措,香波王子,我所深爱的情歌,在我这里,已经结束了。
“文化可以繁复,宗教可以神秘,信仰却必须清透。”
傅小平:一般说来,宗教改革关乎对教义的重新阐释,关乎从自我到大我或无我的心灵救赎,诸如此类。仓央嘉措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打破宗教束缚、追求个性自由的主题。我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即使在民间也时有发生的爱情故事,怎样与宗教的革新关联在一起?
杨志军:人类拥有信仰是为了更放松、更自由、更如意地生活,而不是拿绳子绑缚自己,或者套上紧箍咒,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所有的清规戒律都可以不要,我们只要爱与和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仓央嘉措无怨无悔、无私无畏、只爱不恨。这就是仓央嘉措的启示。我把他概括为西藏精神或仓央嘉措精神。抽象地说,就是终极目标和世俗生活的统一、现实姿态与理想境界的统一、崇高与平凡的统一、人性和佛性的统一、深厚宽广的爱情和舍命追求的统一,更是信仰追求和道德标准的统一。《藏獒》中我提出了“藏獒精神”,《伏藏》中我又致力于表现“西藏精神”,我就是想建树一种我们非常需要而又十分缺乏的精神价值。
傅小平:他又是怎样从一个宗教的“叛逆者”,最终成为藏民敬仰的英雄人物的呢?
杨志军:仓央嘉措从来没有叛教,他始终都在身体力行地履行一个活佛的义务。只不过方式不一样。别人是摸顶祝福,他是情歌祝福。还有,仓央嘉措出身于可以在家、可以婚娶的宁玛派,有着把世俗的情爱和信仰之爱交融起来的天然素质。他做得自然而然,而我们却以为那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目标。
傅小平:小说中,贯穿整个故事的仓央嘉措的情歌,似乎有一种坚不可摧的魔力,作为阐释者的香波王子,正是借助情歌俘获了众多美貌女子的芳心,于是就有了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纠葛。换言之,情歌在仓央嘉措的创作中有着相当的神圣性,到了香波王子那里,却似乎成了一种感情和性的征服。
杨志军:香波王子当然不能一开始就很神圣,作为一个普通的藏族人,他只能由世俗走向神圣,由低层面走向高层面。情歌本来就是唱歌情人、获得爱情的。变成信仰之歌,那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小说情节的延伸。主人公如果一开始就很神圣崇高,往后就没有发展的空间了。就是在仓央嘉措那里,情歌的首要功能也仍然是为了获得世俗爱情,其次才是教化民众和信仰表达。
傅小平:应该说,香波王子风流倜傥,深受女性的喜爱,梅萨却似乎是个例外,当她和智美发生关系时,心里幻想的却是香波王子。然而,等到香波王子向她求爱时,她又表达了爱的不可能,但最后又是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子弹救了香波王子一命,怎么理解这种复杂性?
杨志军:信仰从朦胧到清晰,灵魂从浑浊到透明,人物是一天天变化的,思想是一步步升华的。欲望之爱和信仰之爱有完全不同的区别。
傅小平:但仓央嘉措却把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爱铆合了起来。
杨志军:没错,这源于他一开始就把人性和佛性对接了起来。但现实中的香波王子不是,尽管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仓央嘉措的传人,但怎么做都是一个欲望之爱的化身。但是后来变了,因为梅萨的拒绝,还因为梅萨的真爱,他升华了自己的爱,最终继承了仓央嘉措的信仰之爱。梅萨用身体挡住子弹救香波王子一命的举动,完成了她自己的使命,也完成了香波王子的转变。这也是《伏藏》的严肃所在,所有的解密都是为了人性的完美和爱的辉煌,都是为了走向一个莎士比亚式的悲剧。而悲剧的含义就是崇高和感动。
傅小平:从情节设计上看,有一个问题是让我颇感疑惑的。你在小说一开始就写道,香波王子正是在情人姬姬布赤半裸的照片显示的“深深的乳沟”里,看到了佛母的法音。这种描述,其实特别符合我们武侠或是言情小说的写作传统,小说中的主人公身上常会有胎记,这个胎记往往隐含了一段不同凡响的身世之谜。不过,通常胎记都是在背上。你设计这样一个充满性意味的印记,是否因为在西藏真有存在这样的习俗?与你对佛教的理解有关吗?是不是同时也暗含着一种反讽的意味?
杨志军:姬姬布赤胸前的法音“唵”,是六字真言的第一个字,也是许多经咒的第一个字,蕴含了“爱”的读音和意义。在此我想暗示大法如心、大法如爱,也暗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即仓央嘉措遗言的内容。
傅小平:小说重点写了香波王子、梅萨和警察王岩这三个人物的灵魂拯救之路,在这条充满险隘与玄机的皈依之路上,他们最终被仓央嘉措的情歌所感染和慑服,以不同方式各自收获了他们的信仰。应该说,这是我们所期望看到的一大结局,但我隐隐有一个疑问。信仰,真有那么容易吗?
杨志军:对信仰的人和有信仰机缘的人,信仰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是日常生活。所以说不是容易不容易,而是机缘到没到的问题。对没有机缘的人,信仰就是一轮夏日骄阳,不仅高不可攀,还因为惧怕照耀而时刻想远远躲开。
傅小平:放到一个大的文化背景上看,信仰是一个但凡有责任心的严肃作家必须追问的一个问题。在西方作家的笔下,对信仰的追寻最后留下的多半不是和解,而是更深层次的精神探索,比如托尔斯泰,比如黑塞。相比而言,在我国,或许跟我们儒释道的文化背景有关,小说写到最后,总是以主人公寻得了心灵的宁静、平和收场。相应地,小说的意义也随之被冲淡了。对此,你怎么理解?
杨志军:许多西方作家是在信仰的背景上探索精神出路,当然是更深层次的探索。但任何探索都不是给信仰增添什么,而是去掉信仰的污垢,匡正时间对信仰的扭曲。终极的一定也是原初的,如果宁静、虚无、恬淡、和谐以及爱是信仰的一部分,是最初的状态,精神探索总是绕很大一个圈再回到原地。
傅小平:怎么回到,又得怎么抵达?
杨志军:许多西方作家都经过了一个“上路”、“回家”以及“寻找家园”的艰难的精神历程,最后的信仰都是纯粹而简单的,也就是他们始终不放弃人性和道德的坚守。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去呢?因为我们缺少这样一个历程,我们在文学中很容易就放弃了人性的标准和道德的坚守,以为那是浅层次的追求。于是信仰空白的我们愈加空白了,还谈什么小说的意义呢?
傅小平:在设计这三个人物的经历时,我想你是有特别考虑的。香波王子,从小在西藏文化的熏染中长大,而后来到了北京深造,因卷入北京雍和宫的“七度母之门”事件成为疑犯,被一路“追杀”回到拉萨;梅萨,血液里流淌着西藏文化的精魂,却成长于繁华都市,因了这一事件与自己的“母语”文化有了深深的交集,并牺牲在了自己曾为之备感困惑和向往的圣洁之地;王岩,起初对西藏文化几乎绝缘,他一路“追捕”香波王子,到了布达拉宫却变成了接受洗礼。对主要人物的命运安排,是否体现了你对于当下汉藏文化互相交融这一问题的思考?
杨志军:汉藏文化的交融由来已久,也是必然趋势。藏族文化的魅力永远吸引着汉族,汉族文明的魅力也永远吸引着藏族。香波王子的掘藏、梅萨的走向牺牲、王岩的追捕罪犯,都是寻找信仰的过程,是他们有意无意靠近仓央嘉措精神的举动。他们必然获得拯救,也必然会去拯救别人。梅萨拯救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拯救了王岩。王岩要去拯救谁呢?他是警察,当然应该拯救罪犯,这是我留下的一个空白。
傅小平:一个缉拿疑犯的警察,最后却被疑犯感化皈依宗教,这是小说中很有戏剧性的一个地方。王岩这个人物的蜕变过程,也颇能体现身为普罗大众的灵魂拯救之路。遗憾的是,或许是过于专注于叙述的技巧,我没能从小说中理出他思想转变的过程。
杨志军:首先王岩是个本性良善的人,他追杀罪犯自然是为了惩罚邪恶。但当他发现原本认为的邪恶其实是高尚是美好的时候,他自然会转变。他的追捕也是寻找信仰的过程,是洗涤灵魂的过程。他洗涤了自己的污垢——抛弃珀恩措以及珀恩措的哑巴妹妹、无意中酿造了车祸等。他有很深的忏悔,忏悔让他更加迫切地寻找解脱,解脱的办法就是依附信仰,坦诚地面对自己的过错。他和古茹秋泽喇嘛一直保持着很友好的关系,正是古茹秋泽喇嘛启蒙了他,让他成了一个有信仰的警察、护法金刚似的正义的警察。
傅小平: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保持自己独立特色的地域文化愈加稀缺,随之也愈加引起人们强烈的兴趣。或许,正是在好奇心和窥视欲的驱使下,近年探秘西藏文化的热潮是一浪高过一浪,不少作家也正是得益于对西藏的书写,在文坛上声名鹊起。他们在作品中,大都声称自己试图揭开西藏的神秘面纱,给读者呈现一个明明白白的西藏。然而在阅读的过程中给人的感觉却往往是让人越看越玄奥、神秘,作者也似乎有意渲染这种迷离、错乱的异域风情。这里是不是存在一个对西藏过度阐释的问题?
杨志军:你的感觉有一定道理。但我认为这不是过度阐释,而是发掘不够,阐释不清。越神秘越写,越写越神秘,不写西藏的许多作家也在这么做。但是文化可以繁复再繁复,宗教可以神秘再神秘,但信仰却必须清透。《伏藏》就是想告诉读者一种清透的信仰、一种明快的思想,那就是人性的起点和终点:爱。或者彼此相爱。或者大爱。
傅小平:当下中国社会道德滑坡、信仰缺失,一些作家力图从被主流所遮蔽的边缘文化中寻求精神资源。比如,前些年张承志写的《心灵史》,发掘了回族哲合忍耶的悲壮历史;比如,张炜在很多小说中对齐鲁文化的激扬;也是出于同样的追求,在《伏藏》中,你通过讲述一个悬疑故事,意在发现一种真正的西藏精神。这种追求未必能真正疗救人们的灵魂,其姿态本身有着独特的价值和意义,但我不免感到一种隐忧,放眼世界,任何一种文化都有他的优长缺失,必有其值得反思和批判之处。然而,无论是张承志、张炜,还是你,都对自己认定的精神资源,持一种近乎无条件的激赏与推崇的态度,这似乎背离一个严肃作家所应具有的独立的文化立场。
杨志军:我没有放弃文化批判的立场,无论《藏獒》,还是《伏藏》,或者我过去的作品。《伏藏》本身就是反思文化、宗教和信仰的结果。但反思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揭露吗?摧毁吗?不是,是建树。因为我更在乎的不是历史的黑暗,而是灵魂的拥有、爱情的永恒、人性的魅力,是我们永远都在期待的光明和感动。从《藏獒》开始,我就认为建树一种心灵比摧毁一种心灵更迫切,也更艰难。用几天几个月的功夫摧毁几百年的建树,这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
傅小平:这是一句大白话,当然也会让人以此为由拒绝反思和批判。其实无论赞赏也罢,批判也罢,作家对自己的心灵真有一份坚守,有那么一种近乎愚痴的真诚和信,都是难能可贵的。当下很多作家就是太聪明了,装着一副咄咄逼人的批判的面目,其实连自己都没法相信自己。
杨志军:是啊,真诚很重要。从“藏獒精神”到“西藏精神”,我就想努力建树一种具有普世光辉的精神价值,建树一种人人明白的信仰理念。为了建树,我睁大眼睛盯着历史,有一点光辉我就要放大。因为这是照亮现代人心的需要,也是我和别人的不同。也许我的建树说服不了任何人,但我能说服我自己。没有信仰建树的冲动,就没有《藏獒三部曲》和《伏藏》。作家应该是悲情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傅小平:你建树信仰的努力,令人感佩。倒是得问问你,信仰在何种意义上成就了你的生活和创作?
杨志军:写作,生活,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爱和信仰的确与物质世界是冲突的,精神危机在一定程度上是物质日益丰富的副产品,我们的焦虑就是无法在物质和精神之间找到平衡的支点,或者根本就没有这个支点。物质在膨胀,人欲在膨胀,道德却在沦丧,信仰却在消失。这就是我写《伏藏》的理由。我说过,精神的冲突每天都在以最激烈的方式发生着,而我们却毫无察觉。蝇营狗苟的人际以强大的力量拖累着我们,迫使我们用最明亮的眼睛去侦察最浑浊的事态。无聊纠缠着,庸俗纠缠着,乏味纠缠着。我们死了,精神早已在冲突之前就死得一干二净。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行尸走肉,有多少没有灵魂的躯壳,我不敢数,一数就会把自己数进去。也许仅仅是为了当别人在清点行尸走肉时,不至于把我也算进去,我才想到了仓央嘉措,想到了“伏藏”。
傅小平:但你所追求的爱和信仰,与现实世界难免有冲突。会不会是思考越深入,冲突也越大?伟大如托尔斯泰,到了晚年,可不就面临这样的难题。
杨志军:伟大的托尔斯泰应该是一切作家的榜样,但他在晚年陷入深深了自闭和忧郁,他其实非常绝望,他的离家出走和客死车站就是证明。我有时想,托尔斯泰挽救了数代人的灵魂,却没有能力挽救自己。他陷入信仰、家庭、妻子、庄园等精神和物质的冲突之中,痛苦地走完了一生。他和仓央嘉措的精神一脉相传,都是挚爱、博爱、大爱,为此有了我们早已忘却的“托尔斯泰主义”,有了我们赞唱不已的仓央嘉措情歌。
傅小平:也就是说两者殊途同归?
杨志军:他们都是典型的悲剧人物。他们的存在让我们恩爱、崇敬、向往、感动,却又让我们忧惧和害怕,他们是悲壮的,我们是悲怯的。写作有时候是寄托,有时候是逃避,有时候是谋杀自己。拯救的是别人,戕害的是自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随遇而安,随遇而喜。我常常处在虚无和幻灭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启迪人的生活态度,能让自己平凡、平淡、平静地活着,就已经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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