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那些反讽
反讽,即通过说反话来达到讽刺效果,这是《红楼梦》里极具特色的一种写作手法。《红楼梦》开篇即说,全书是“真事隐去,假语存焉”。书中第十二回,又拿跛足道人的那面镜子来暗示,“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这是作者在反复提醒读者,读《红楼梦》千万不能停留于文字的表面意思。
反讽有多种形式,其中一种是故意堆砌一些貌似“高大上”的词汇,凸显出描述对象的极端可笑,即现在所谓的“高级黑”。《红楼梦》第十四回写秦可卿出殡,有这样一段文字:
至天明,吉时已到,一班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
红学家俞平伯对铭旌上的文字点评道:“如此之长,实在有点像老笑话书上所载‘翰林院侍讲大学士国子监祭酒隔邻王婆婆之柩’,信为语妙,岂铺张之谓欤。”(《红楼心解》)
将同一个对象前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言行摆在一起,也能达到“辣眼睛”的反讽效果。第十六回写秦钟临终前那段文字,就对鬼判加以反讽(实际也是借鬼喻人):
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
将一个人批评别人的话与其自己的言行紧相对照,更能产生鲜明强烈的反讽效果。第十七、十八回,贾政带着宝玉和一帮清客进大观园题匾额,贾政对于贾宝玉的表现不满意,有这样一段文字:
……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
贾政说贾宝玉“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本是一句十分严肃沉闷的话,但是由于他刚刚对清客们拟出的匾额连给两个差评,这句话恰好应在了他自己头上,就产生了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反讽画面。
第三十二回,写贾宝玉错把袭人当成林黛玉“诉肺腑”,有这样一段文字: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其实袭人早与贾宝玉有私情,这里却让她以卫道士的身份,想要阻止所谓“不才之事”“丑祸”,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红楼梦》在刻画人物的时候,运用反讽手法最多的要数薛宝钗。第二十七回写薛宝钗在滴翠亭外偷听小红跟坠儿谈话,忽然听见小红说要把槅子都推开了,接下来薛宝钗展开了激烈的心理活动: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
这段文字,表面上看,作者虽没有站出来对薛宝钗作任何褒贬,却不露痕迹地点出了宝钗的城府,这与她对小红的评价不是也有相似之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