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现实与拉美孤独:重读《百年孤独》
Aracataca,阿拉卡塔卡,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乡。在奇米拉语中,ara是河流的意思,Cataca是首领的意思,因此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他们当地人就叫这个地方卡塔卡,而不是阿拉卡塔卡。这里是《百年孤独》中马孔多(Macondo)的原型。加西亚·马尔克斯曾经说,他喜欢“它诗一般悦耳的读音”。它原本是一片香蕉园的名字,外公曾带他几次路过这个地方。至于这个香蕉园为什么叫马孔多,什么是马孔多,不得而知。也许是一种热带植物,不开花、不结果;也许是一个非洲种族,他们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世界声望,这个小镇从默默无闻摇身一变为文学圣地,甚至曾经想干脆改名为“马孔多”。虽然加西亚·马尔克斯只是在这里出生,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离开此地,今天的故居也并非他童年时所住的外公外婆之家,而是推倒重建的文学庙宇。在里面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粉丝可以遇到他们熟悉的一切,比如黄蝴蝶、小金鱼,以及作家最爱的“白色家居美学”。然而,作为当地最大的文化IP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其实没给小镇真正带来什么改变。它仍然是那个尘土飞扬酷热难耐的贫困之地,联合果品公司、贩毒集团、准军事团体你方唱罢我登场,至今还有至少三分之二的人无法喝上干净的饮用水。
很多人在总结《百年孤独》家族史的时候,都从布恩迪亚第一代开始,因为他是马孔多的创世者。但事实上,家族史不是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开始的,而是十六世纪。当乌尔苏拉来自西班牙阿拉贡的曾祖父母从里奥阿查搬家到山里的一个小村落,并与克里奥尔人--布恩迪亚的曾祖父联手创业之后,两个家族融合的历史就开始了。历经三百年,因为某一代的乌尔苏拉和布恩迪亚摒弃了不能通婚的祖训,两大家族迈向了新的阶段。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对历史(教训)的遗忘,开启了他们远离族群、孤独挣扎的百年。
一般大家都认为,《百年孤独》是一部家族编年体“史书”,因为它从第一代写到了第七代。但其实仔细想一想,第一代到第六代似乎没有什么本质性地变化,全书20章,但没有章节编号,没有小标题,似乎暗示着我们不必严格按照从1到20的顺序去读。每一代人不仅名字重复,甚至命运也大同小异。每一代都从男人和女人的相遇讲起,然后生孩子,生完孩子,这个男人或女人就该死了,然后孩子又遇到男人/女人,又生孩子,然后又是死亡,正如书中的庇拉尔所说,“这个家族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哈罗德·布鲁姆将这种重复定义为“美学斗争的疲惫感”(aesthetic battle fatigue)。在这一百年中,不仅人的命运大抵类似,马孔多的历史也完成了闭环。所以死去的人总会见证现实,而活着的人常与过往对话。人鬼共存,是人也是鬼。正是在这一点,加西亚·马尔克斯无疑是胡安·鲁尔福的亲传弟子。他们坚定地凸显了自己的非西方性。西方文学有久远且强大的家族史写作传统,但熟读西方叙事经典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酝酿了多年之后选择的却是以鲁尔福的方式再现自己家族的故事,他们的方式是非线性的、非进步主义的、非工具理性的,他们以一种对主流现代性叙事的质疑姿态呈现了新的现代性可能。因为无论是鲁尔福也好,加西亚·马尔克斯也好,还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他们都是现代人,而不是前哥伦布时代的原住民,他们是克里奥尔或梅斯蒂索人的后代,其实已然承继着西方的血脉基因,但尽管如此,他们的写作仍然被西方主流视为另类、异己。他们是magic(魔幻现实主义),是boom(文学爆炸),好像划过西方文学天空的流星,神奇炫目,被认定难逃转瞬即逝的宿命。卡夫卡不会被这样定义,尽管格里高尔·萨姆沙的变形和蕾梅黛丝的飞毯一样毫无科学理性,但卡夫卡是内部,而加西亚·马尔克斯们永远是外部,是他者。这可以看出,所谓西方文学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其实是虚构的神话。诺贝尔文学奖的魔幻现实主义命名如同魔咒,将拉美六十年代小说的意义局限于叙事技巧和小说美学,而阻挡了可能的政治化和历史化解读。
加西亚·卡尔德隆说,“在我们的生活里意即在西班牙语美洲的全部历史上,有一种重复现象,在接连不断的革命里,反复出现一样的人,一样的承诺,一样的方法。政治喜剧周期性循环往复;一场革命,一位独裁者,一个民族复兴的计划。”(Las Democracias Latinas de America)为什么拉美的历史难逃“死循环”,萨姆埃尔·拉莫斯在1934年初版的《墨西哥人民及其文化剪影》(中译本为《面具与乌托邦》)中给出了一种解释:对西方的一味模仿导致西式政治体制永远与拉美现实割裂,拉美人的生活始终处于“相反”的状态,“在这种情形下,当盲目的反抗精神日积月累,到了随便一个导火线就可以引爆的时候,我们就很可以理解那些无休止的“革命”了,它们把我们 19 世纪的历史变成了一个死循环”。如何走出死循环,一些知识分子认为应该进一步西化,全盘西化,这样才能避免西方文化在拉美的水土不服的问题。这类逻辑在拉美各国民族解放和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始终高调,直到今天依然响亮。它导致了19世纪以来拉美知识分子从不断自我反省走向自我否定。不仅剖析自己的民族性格、文化品格,更有人以“科学”的态度提出拉美人从生物学角度的“天然劣势”。恐怕直到1971加莱亚诺的《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横空出世,才短暂地压下了拉美人的这种自卑感。因为他说,拉美很穷,但错在欧洲。
在加莱亚诺试图抢救美洲这块被人歧视的土地的“被劫持的记忆”之前,《百年孤独》以文学的方式开启了这项伟大的计划。在《百年孤独》中,不仅外界看马孔多很魔幻,马孔多看外界也很魔幻。对于外界来说魔幻的东西(升入天堂的女人、回到人间的鬼魂、可以漂浮的牧师、可以变成一滩焦油的吉普赛人),对于马孔多居民来说,却是真实而不起眼的。但是,对马孔多居民来说魔幻的东西(磁铁、放大镜、假牙、照相术、电影、火车、冰块),对于外界不过是日常生活。这两种魔幻之所以能够碰面,是因为一个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因为梅尔基亚德斯是空间性而非时间性的存在(being)—— 因为他不在生死之中,他可以非生非死,对马孔多而言,他不是前人,而是在马孔多内外穿行的人。所以梅尔基亚德斯带来的所有魔幻的东西并不意味着线性历史发展链条上的先进,而只是不同而已。尽管马孔多有人会被这些魔幻的外来事物/知识吸引,着迷,甚至迷失自我,但他们终会醒悟,终会明白,梅尔基亚德斯带来的不是未来的许诺,而是毁灭的预言。他在外部时空已经看到结局,他希望带给马孔多警示,因为它的与世隔绝使它尚未被全然裹挟进单一的现代化、全球化轨道。这可能不意味着落后,而意味着马孔多还有时间,还有可能探索不一样的道路。但梅尔基亚德斯被辜负了,马孔多还是成为百年现代化失败的缩影。从梅尔基亚德斯再也没有现身,乌苏拉与庇拉尔终于离世之后,马孔多与历史的联结彻底断开,再也没有人记得家族祖训、历史禁忌,人们肆无忌惮地拥抱外来的一切,比如人,比如商品,比如制度。从这往后,叙事已经丧失耐心,毁灭降临只是时间问题。其实,无论是布恩迪亚家族还是马孔多的历史中,革命者和行动者也曾出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和他的战友(与作家同姓的)马尔克斯上校都曾经为拯救马孔多戎马倥偬。奥雷里亚诺上校发动过三十二次武装起义,为自由战斗过,为公平战斗过,为生命战斗过,为国家战斗过,为权力战斗过,为财务战斗过,但他却无法阻止家里吃饭有了一套贵族仪式,无法改变母亲要将第五代培养出一个教皇的心愿,无法带领部下申请到政府承诺的抚恤金,无法将收割香蕉的美国佬赶出马孔多。带着未能将革命进行到底的遗憾和哀伤,上校走向栗树,“额头抵上树干便一动不动了”。这个静止的死亡时刻,其悲剧性堪比堂吉诃德卸掉游侠骑士的盔甲在床上安静离世的那一幕。布恩迪亚家族,叫阿尔卡蒂奥的都是“种马”,叫奥雷里亚诺的都是腹黑男。但奥雷里亚诺上校作为家族历史中唯一一个有勇有谋的人,最终也未能改写历史。他最后留给马孔多的是“可悲的孤独的脸”。
这张脸是《百年孤独》的核心意象。很多人热衷于探讨《百年孤独》中的孤独到底是哪一种孤独。孤独可以是一种与世隔绝,可以是遗世独立;也许是无人倾诉,也许是无人理解;爱而不得或者得而不爱,向死而生或者求死不能……这些都称得上孤独。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孤独是上述种种,也非上述种种。艾伯蒂在《孤独传》中指出,孤独是有生日的,它诞生于1800年。它是一种现代情感。它诞生于新教伦理、自由市场、个人主义、社会进化论等西方现代化过程中的种种思潮之中。孤独是一个历史化的、政治性的概念。无论是上校的孤独、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还是马孔多的孤独,是一个历史化的结果。没有办法扭转乾坤,也不满足于随波逐流。没有现成的方案,也丧失探索的热情。想保存自己文化的独特性,却难抵资本主义与现代化许诺的诱惑。种种困顿,造成绝境。但《百年孤独》呈现的不只是上校或者只是布恩迪亚家族走入绝境,也不只是马孔多的绝境,而是整个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的绝境。在墨西哥、智利、阿根廷、委内瑞拉、秘鲁、巴西、古巴等等国家,《百年孤独》式的文本层出不穷。
在《想象的家园》(Imaginary Homelands)一书中,萨尔曼·拉什迪说,魔幻现实主义,至少是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是超现实主义的发展,表达了真正的第三世界意识。魔幻现实主义描写的是奈保尔所说的 "半成品"(half-made)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不可能存在的旧事物与令人震惊的新事物进行着斗争,公共腐败和私人痛苦比所谓的 "北方 "更加花哨和极端,在那里,几个世纪的财富和权力在真实情况的表面形成了厚厚的一层。在马尔克斯的作品中,就像在他所描述的世界中一样,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断发生,而且在正午的阳光下,在户外发生,非常可信。如果认为马尔克斯的文学世界是一个虚构的、自相矛盾的、封闭的系统,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写的不是 "中土世界",而是我们生活的世界。马孔多是存在的。这就是魔幻之处。当拉什迪把自己和奈保尔一起写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队伍中,孤独的名单又加长了。
霍米·巴巴说,“魔幻现实主义是新兴的后殖民世界的文学语言”。《百年孤独》是所有被殖民、被盘剥的土地与民族的记忆图层。在这个不断被填埋/挖掘的图层中,原画经历遮蔽—复现—改写—遮蔽……每一个当下都可能是不同时空的过去的复现。正如詹明信对魔幻现实主义的理论化分析,他认为文本的魔幻源于“前资本主义特征与新生期资本主义特征或技术特征相互重叠或共存”。(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某种意义上说,《百年孤独》是资本主义的发生发展历史,它展现了资本主义全部的许诺和虚伪,美好和肮脏(比如第十五章的香蕉园大屠杀)。马孔多发展史就是《共产党宣言》描述的那样——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这就是对它的孤独的现实主义阐释。而它的魔幻性就在于它的“后真相性”。它以一种装神弄鬼、煞有介事但毋庸置疑的方式撕开了资本主义史学和叙事的面纱。正如伊莎贝尔·阿连德曾经说过的,"你可以用虚构的谎言讲述最深刻的真相"。
在纪念《百年孤独》出版五十周年的文章中,詹明信指出“没有魔幻,没有隐喻”(“No Magic, No Metaphor”)。他在马孔多的命运中看到的是“依附理论的缩影”。前文我提到加莱亚诺的《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是“依附理论”的科普版。詹明信甚至走得更远,他注意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中提到的一个细节,“1948年伟大群众领袖豪尔赫·埃列塞尔·盖坦被暗杀(这也是之后哥伦比亚长达七十年的“暴力时期”(La Violencia)的开端)。这个时候,几条街道以外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正在吃午饭,而不远之外21岁的菲德尔·卡斯特罗正在一间酒店房间里等候与盖坦在下午见面,讨论有关当年夏天他被派去波哥大组织的青年论坛的情况”。詹明信说,加西亚·马尔克斯文学生涯的开端与所谓的“波哥大事件”(Bogotazo)爆发的时间点之间有惊人的巧合。我补充一点,加西亚·马尔克斯讲述这个细节似乎也暗示了他的创作高潮与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之间的“必然联系”。没有古巴革命胜利,就无法形成拉美作家空前团结的局面,他们也就无法在六十年代集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滕威:《边境之南:拉丁美洲文学汉译与中国当代文学(1949-1999)》)
据说基辛格曾经说,虽然“无法苟同作者的政治观点”,但书中的“人性价值观令他十分震撼”,希望拉美不要再陷入“百年孤独”之中。还有比这更典型的来自上位者的伪善吗?拉美不仅仍然没能走出孤独,甚至在孤独的绝境中越陷越深了。有形的、基于民族国家主权的帝国主义尚未被打败,新的去中心化的、网络型的、全球性的帝国体系已然出现。在当下的世界,打破孤独唯一的方式是重新链接、重新联合,重新形成网络,建立同盟。我不觉得《百年孤独》是历史虚无主义,是宿命论悲剧。毕竟我们不要忘记,建立马孔多的何塞·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伊瓜兰只是布恩迪亚和乌苏拉众多子孙中的跑出的一男一女,在山中那个隐蔽的村落里,和平相处了三百年的印第安人、克里奥尔人和梅斯蒂索人,他们的后代是否能携手并肩走出一条或多条与马孔多完全不同的道路?历史并未终结,人类还没到向孤独投降的时刻。
(作者滕威,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