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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张惠雯、文珍、修新羽:身为女性,你好吗?
来源:《青年文学》 | 张惠雯 文珍 修新羽 顾拜妮  2024年04月19日07:27

提问者

顾拜妮:生于一九九四年,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写作方向硕士在读。十四岁开始发表作品,二十岁小说在《收获》杂志刊发,作品见于《中国作家》《花城》《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刊,作品入选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获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一届(2022年度)《青春之歌》奖学金。著有小说集《我一生的风景》。曾从事写作教师、图书策划等工作,二十三岁起在《山西文学》策划并主持新锐栏目“步履”。

回答者

张惠雯:一九七八年生,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在南方》等。曾获新加坡国家金笔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

文 珍:八〇后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找钥匙》《夜的女釆摘员》《柒》《气味之城》,散文集《风日有清欢》,诗集《鲸鱼破冰》等。

修新羽:一九九三年生于山东青岛。清华大学哲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青年文学》《花城》《上海文学》《天涯》《芙蓉》等刊。曾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四届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等奖项。

性别勾勒了我们的身体,赋予独特的属性,也一定程度上框住我们的选择和个性。提到女性,你首先是否会想到温柔、母性、包容、奉献,而将勇气、竞争、力量、深刻等词语无意识地让给男性呢?

今天的讨论并不主张对立地看待两种性别,而是思考我们可以为自己做些什么。女性在日常生活和社会话语的樊笼中已经挣扎很久,弗吉尼亚·伍尔夫曾以母亲为原型写下《到灯塔去》,小说中的拉姆齐夫人永远被自己的丈夫、小孩和那些做不完的家务所缠绕,不断给他人提供情绪价值,被挤压和要求的同时,她却嘲笑单身的莉莉,尽管内心深处有过挣扎和怀疑,但很快又放弃自己真实的感受。现实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拉姆齐夫人”,她们多数时刻选择牺牲自己的时间和情绪,来照顾身边的人。伍尔夫格外渴望“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实际上,每个女性都需要这样一个房间,让我们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来做自己,充分地为自己思考和成长。

妇女节刚过去不久,杂志这期打造了一间属于女性的房间,邀请三位女作家一起来聊聊天,为她们精心准备了三个关于女性和文学的问题。

——特约编辑 顾拜妮

Q

身为女性这么久,在过往的人生经验中,有哪件事或哪些时刻让您发自内心觉得“作为一名女性太好了”?

张惠雯:这样的时候太多,可以说是一种常态,所以要我说“哪些时刻”“哪件事”,反而不好说,因为不是某个特定时刻才会有这种感觉。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产生过那种感慨: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好了。我一直觉得身为女性,和男性有这样那样的差异是很幸运的。举一些最生活化的例子,当我和女性朋友聊天,意识到我们能聊得那么自由、入微,完全不在乎这些话题是不是太过琐碎和生活化(男人之间很难有这样自由自在的交流);当我在家里或大街上,当我和异性的亲友在一起时,我都时常感到作为一名女性太好了。

现在,有些女性在行为举止、生活方式上追求和男人一样,这当然也是个人的选择自由,如果她们真喜欢那种生活方式的话。但我一点儿也不想过一般而言的“男性”生活,那种刚性的、紧绷的,为了像个男人而自我隐藏、硬撑场面的生活。我做女性做得自由坦荡,不稀罕男人的特权。我自认为我是这样的女性主义者:女性理应争取和男性平等的权利,同时也很喜欢自己身为女性和男性的不同。尤其当你写作时,你能感觉到女性的审美、视角、感受力、表达方式和男性不同,这是美好的差异。

文 珍:其实这样“发自内心觉得成为女性很好”的时刻在成年后不算太多。倒是越来越多地感觉到,身为女性的处处受限和隐性、显性的种种不公平。也许买到喜欢的衣服、按照自己的心意打扮的时刻也会感到短暂的喜悦——但这样想的时候,也会立刻意识到,就算镜子里的自己是好看的,是否依然符合某种世人对女性的审美预期呢?我是不是仍然在服漫长的“美役”?韩国女性到老了不化妆不能出门,否则会被视为“祸害”,相较而言,中国的老年女性也许略微自由一点,但放弃打扮的女人,同时也几乎放弃被视为女性,跳广场舞的大妈经常被认为是丧失了性魅力的人。也许是年纪的关系,现在看到对中老年女性歧视和刻板印象的话语,会觉得很刺耳,觉得离自己并不那么遥远。

所以,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会说在这样的男权社会中,作为一个女性并没什么好高兴的,即便成为一个既得利益者的男性,我也同样不觉得快乐。但是,最终能够成为一个女性写作者仍然是好的,因为有些经验是男性再怎样设法共情都绝对无法获得的。我和我出色的女同行们如果能竭尽所能如实写出这些不舒适、不合身,或许会让将来的世界变得稍微好一点儿。

修新羽:奇怪,仔细回忆起来,我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这样想过。倒是在内心敏感的青春期,许多次发自内心觉得“作为一名女性太不好了”。生理期痛到打滚,感觉是在受罚。当然,也有很多轻飘飘的“好”:独自拎重物上楼梯时,偶尔会遇到男性主动帮忙;那句经常被提起的“女士优先”,多少也帮人省下过一些时间。严格来讲,这些“好”更像是体力强者对体力弱者的支援与保护。如果有的选,我更希望自己保护自己。最近,英国王子因为喜欢跳芭蕾而被嘲笑了,许多人觉得跳舞有损男性气概。作为女性,我们可以尽情学芭蕾、逛画展、留长发、穿裙子——但这种“好”也不能算真的好,也可以说是一种“坏”。每当我与美好的女性朋友们闲聊、闲逛,产生模糊的“作为女性太好了”的念头时,只要再多想一想,我都会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些好都远远不够。我们还需要一个更好的未来。出于好奇,我也去问了ChatGPT这个问题。它告诉我,有以下几个方面可供我深切体会身为女性的美好:

1.女性独特的敏感性和洞察力对我写小说有好处;2.生育是很独特的体验,这是在创造生命,并且与新生命产生深切联系;3.女性在同理心上具有优势,便于在北京、上海等大都市进行跨文化交流;4.现代社会,女性有更多机会在各自的领域实现职业成功和获得社会地位的认可;5.女性擅长建立深度的情感联结和维护人际关系,这些人际联结能给生活带来极大的丰富和满足。

也不知道这些答案是它从哪儿学来的。

Q

您最喜欢的女作家是谁?她带来的哪些影响是您觉得男作家无法提供的?

张惠雯:“最喜欢”往往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至今被问到最喜欢的作家或作品,都很难回答。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喜欢的总有那么几位,如果非要选其中一位,会觉得对不起其他几位,实在是文无第一。女作家里,我特别喜欢简·奥斯汀和伍尔夫,还有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她们身上和作品里的那种女性主义特质,给予我的启发和影响,都是男作家无法提供的。比如,在简·奥斯汀的时代,有人嘲笑她尽写些客厅、闺房里的事,没有写时代里的大事件,如滑铁卢战争。这种批评显然是男人的思路。

简·奥斯汀的智慧在于,她只写自己最了解也最擅长写的东西,不追求和男人同质化。但就是在她的小说里,出现了伊丽莎白这样具有现代女性意识的女主角。伊丽莎白太超前了,我觉得她比当下很多女性还要现代。这样的女性在小说里出现,是文学史上的“大事”。如果我们看狄更斯的小说,他小说里青睐的女主人公的“女性意识”就弱于奥斯汀笔下的女性,她们有时是根据男性对女性美德的理想创造出来的。如《大卫·科波菲尔》里的阿格妮斯和艾米莉,都温柔纯洁,前者一直是天使,后者是误入歧途但最终迷途知返的天使。我们伟大的男作家们写不出《呼啸山庄》《达洛维夫人》,也写不出狄金森那种气质独特、思路乖张的诗。这使我更加相信,女性特质是个好东西。

文 珍:喜欢的女作家很多。那些能够真正恰如其分写出女性经验和女性视角的故事的作家都值得钦佩。最近在看埃莱娜·费兰特的《成年人的谎言生活》,就像当时看“那不勒斯四部曲”一样,再次感受到一种真实的震撼和感动。她说出很多其他国家和时代的女性想说而未能说出的话。如果可能,我也希望成为一个这样勇敢而犀利的作家。萨莉·鲁尼也不错,但作为千禧年的年轻一代,她感受到的女性困境还是不如费兰特、阿特伍德、杜拉斯等作家更全面。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也会对男性主宰的世界有更多视而不见的幻想。但现在,我会意识到有些痛苦是男性永远无法感知因此需要更大声地说出来的。

修新羽:首先想到埃莱娜·费兰特,但ta是一位匿名作家,其性别也是未知的(虽然大多数人相信ta是女性)。第二个想到的是伊丽莎白·斯特劳特,在《奥丽芙·基特里奇》这部小说中,主角奥丽芙是一个生性暴躁、身材壮硕的老女人,她无法忍受任何温情的时刻,控制欲极强,在传统男性视角下几乎毫无女性特质。同时,她也坚信“不要惧怕你的饥饿”,并努力维护自己的内心世界。在我目前的阅读经验中,还没有在哪位男作家的小说中,看到奥丽芙这样有活力有欲望的老年女性形象。

Q

不是生活在新时代的女性都能称为“新女性”,在您的判断标准里,“新女性”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特质?您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是怎样的?

张惠雯:我心目中的“新女性”首先要有女性意识,即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性别群体中的一员,对这个性别的处境有清晰的认知;独立思考的能力也很重要,不随波逐流,不被大众舆论、教条主义等形形色色的东西牵着走,在这个各种信息、指导、说教满天飞的社交媒体时代,能够做到这点确实不太容易。除了拥有理性之外,还要有一点儿感性和趣味。至于理想的女性形象,我不太会去想这个问题。我对“理想化”的东西,包括理想形象可能有点儿排斥,因为所谓“理想形象”意味着我们要求一个人各方面完美地符合某些标准,意味着我们有预设的标准尺度。我个人觉得,对人最好不要有这种苛求。一个人不那么合乎标准、不那么完美,也许更真实可爱些。所以,尽量“去理想化”,去发现和欣赏每个人的独特性。

文 珍:很少想到“新女性”这样的词,但是我想,随着性别意识的进步,前人做过、说过和写过那么多事情,付出过那么多艰苦卓绝的努力,直到现在,每一分每一秒,也仍然有女性正在试图改善更多同性的处境。能够永远坚定不移地向前,和整个世界顽固的结构性弊端,包括自己内心的软弱和不自觉的厌女倾向——我曾经说过,女性的厌女,其实只是讨厌自己作为软弱的那一方——做斗争的人,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进步多一点,也更坦率地面对世界的真相,意识到自己年轻时也曾经吃到所谓性别红利,和所有人一样,到了某个年纪都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目前的世界仍然不是为女性量身定做,甚至有了更多的隐蔽性和倒退。如果能够坚持诸如此类的躬身自省和直面问题,也许就是所谓新女性吧。

我心目中也没有什么理想的女性形象。无论是美的、丑的,直言不讳的、含蓄温柔的,只要内心坚定,不断地自我要求、突破自己的限制,那就是我以为好的女性形象。朝闻道,夕死可矣。作为一个女人,一生中可能会面临无数诱惑和障碍,任何软弱动摇都是可以理解的,关键就是被打倒多少次,也仍然要有爬起来继续战斗下去的决心。只要死不了,就还是要作为一个大写的人——不一定要强调性别的大写的人——顶天立地地活下去。

修新羽:作为哲学系毕业生,我读过很多有关女性主义理论的书籍,包括《第二性》《厌女》等,本科论文的主题是讨论埃莱娜·西苏的“阴性书写”,硕士期间研究女学者苏珊·桑塔格。这些理论知识本来应该帮助我更清晰、更有逻辑地描述自己心目中的“新女性”“理想女性”,不幸的是,我性格优柔寡断,非常不擅长给出任何判断标准。对我而言,更清晰的分野并不在“同性”与“异性”之间,而在“自我”与“他者”之间。所以,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来讲,我想成为怎样的“新女性”。

读初高中时,我发现了一个做选择前的小窍门,那就是先在心里问问自己:“如果你是男孩子,你会怎么做?”每次问完,我都变得更有勇气了。在当时的我看来,男性不会回避竞争,男性可以展现自信,无论这自信会不会冒犯到别人,男性可以晚一点儿再考虑婚姻和家庭……我并非想要变成男孩子,只是想换一个视角去审视眼前的道路,努力搞明白在不受性别禁锢之后,什么是我真正的想法。我想成为一个不需要再这样问自己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