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为司马迁文字“叠复”辩
“叠复”,是钱锺书注意到的一种文字表达现象。在他的著述中,不仅多次提及,还通过文章引证专门论述过。
譬如《史记·项羽本纪》中,在与秦军作战时,为救巨鹿,项羽率领自己的楚军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破釜沉舟),“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当时来救援巨鹿的还有十多个营垒的各诸侯军,可都不敢出兵。当项羽率领的楚军出战时,这些诸侯军首领都在自己营地观望。钱锺书接着引述了下面文字:“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寥寥数笔,把项羽个人坚毅果敢及所率楚军士卒威猛神勇,诸侯将领惊恐到跪地拜见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司马迁笔锋,真个摄人心魄。
这节文字,为何能产生如此动人效果? 古人也曾有过探讨。钱锺书从《史记会注考证》一书中,转引了一段:陈仁锡曰:“叠用三‘无不’字,有精神;《汉书》去其二,遂乏气魄。”这个陈仁锡,是明代一位学者,官员。他说《史记》的这节记述,连续用了三个“无不”,使得文章“有精神”;而《汉书》中讲述这个情节时,去掉了两个“无不”,“遂乏气魄。”这评价厉害。少用了两个看去叠复的“无不”,竟然使文章缺损了“气魄”,用语太重了吧? 钱锺书不这么看。他认为:“陈氏评是。”陈仁锡说得对。钱锺书自己有更高赞誉:“数语有如火如荼之观。”司马迁连续三用“无不”,让场面有了“如火如荼”的层叠波荡气势。
说这样文字“叠复”好,还该有例证。钱锺书随即从通俗小说引述:贯华堂本《水浒》第四四回裴阇黎见石秀出来,“连忙放茶”,“连忙问道”,“连忙道:‘不敢! 不敢’”,“连忙出门去了”,“连忙走”;认为此处一连用了这许多“连忙”:“殆得法此而踵事增华者欤。”是效法司马迁这种修辞手法并发扬光大。不仅指明来源,还给予很高评价。
钱锺书进而从阅读作品得出评价:“(司)马迁行文,深得累叠之妙,如本篇末写项羽‘自度不能脱’,一则曰:‘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再则曰:‘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三则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短短一段文字,司马迁三番“累叠”用“天亡我”一词,为何? 钱锺书解读:“心已死而意犹未平,认输而不服气,故言之不足,再而三言之也。”这解读非常到位。项羽此刻的忿忿心态,说一遍不足以充分尽述,故此司马迁“叠复”三用“天亡我”,正强烈表达出项羽“心已死而意犹未平”之情态,可谓“深得累叠之妙。”
说到司马迁“深得累叠之妙。”钱锺书不妨再举一例:“又如《袁盎、晁错列传》记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 吾去公归矣!’叠三‘矣’字,纸上如闻太息,断为三句,削去衔接之词,顿挫而兼急迅错落之致。”晁错在汉景帝时,权倾九卿。他的削藩主张,意在巩固中央集权,却触动了各藩王的利益,激起反叛,汉景帝便将他处死。钱锺书引录的这节文字,是晁错父亲听说晁的作为时,赶来对晁错说的:帝王刘氏家族权益保住了,可我们晁氏却危险了。为传达面对此情形的万般无奈,司马迁不用衔接连词,而将晁错父亲的话“断”为三节,并叠用三个叹词“矣”,来刻画感叹含蕴之富,程度之深。这得到钱锺书的高度赞赏,说这几句话,从纸面上就像听到了晁错父亲的“太息”之声;这样描写对话的能力手段,使极为“急迅”的场景呈现得错落有节,“顿挫”之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称道司马迁的同时,钱锺书还有比较:“《汉书》却作‘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索然有底情味?”这件事《汉书》也记载了,可只是用陈述句平平处理,完全没有司马迁笔下的鲜活扣人,难怪钱锺书认为其索然无味。
钱锺书是求实的学人,尽管他通过实例,为司马迁文字“叠复”处辩解,可也并不讳言《史记》中确实存在“盈辞”现象:“《史记》确多‘字语冗复’而难为辩解者,如《平准书》:‘天下大抵毋虑皆铸金钱矣’;《季布、栾布列传》:‘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袁盎、晁错列传》:‘尝有从史尝盗盎侍儿’;《魏其武安侯》:‘唯灌将军独不失故’,此类皆可仿刘知几之‘以笔点其烦’上也。”《平准书》一句,“大抵”“毋虑”语意近似;《袁盎、晁错列传》一句,连续出现“尝”,语意相同;《魏其武安侯》一句中,“唯”“独”语意相同,而前后分别出现。这几例显然属于“字语冗复”情况。遇到这种情形该如何解决呢? 钱锺书以为可以按照刘知几“以笔点其烦”处理。唐代历史学者刘知几,在其《史通》一书,对唐以前的多种史学著述的得失发表看法,提出自己的史学见解。其中文字方面,他提出“点烦”方法,即削减去冗繁“可简”字句,这倒符合我们一直提倡的文字简洁认知。对司马迁的文字,他在《史通·点烦》中,也举有数例(杨绛先生在翻译作品时,借用刘知几此观点,也提出“点烦”之法,在学界产生影响)。
其实,细细究诘起来,“繁”“简”是不好一概而论的。对于司马迁文字,还有其他古今学人参与讨论。譬如南宋洪迈,在他有名的《容斋随笔》卷一有关“文烦简有当”中,认为:“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文章最紧要在于通达,在此前提下,无论“繁”或“简”都各有用处。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他随即引述了一节《史记》文字,与《汉书》记述同一人事的文字加以比对:“《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前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比于《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为朴赡可喜。”洪迈认为,虽记述相同人事,此节两相比较,《汉书》比《史记》五十八字中简省了二十三字,可从阅读效果说,却不及看去有些“繁烦”的《史记》“朴赡可喜”。“朴赡”即丰茂质朴。司马迁文字虽多些,可也是文章效果所需要。洪迈确有见地。
对引述的《史记》《汉书》文字,洪迈虽然说得不错,可解读不够深入。在此基础上,钱锺书再给予分析:“《汉书》删去两‘校尉’,明净胜于《史记》原文,未可尽非。”“《汉书》删去三‘以千三百户封’,洵为败阙……”洪迈前面比对的两节文字,《史记》中三人用了三个“校尉”,《汉书》中删去两个,意思不会产生歧义,气息仍完整顺畅,所以钱锺书评价《汉书》此处“明净胜于《史记》原文。”可把三人封侯的“以千三百户封”删去,钱锺书却认为“洵为败阙”,实在是缺憾。用一个“校尉”,可以一并代表三人职衔;可封侯,却有许多层级:千户侯、三千户侯、万户侯,这里还有“千三百户侯”,如若不写记清楚,人们对他们三人封侯地位无从感知,更无从区分。所以此处《史记》原文一一记清就合切,《汉书》文字便有缺憾。
文章中语言的“简”“繁”,南宋洪迈“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基本说清了。至于司马迁为何多用“叠复”语词,甚至遭到一些人的置疑,钱锺书认为“未尝浑观其一派之落九天而泻千里也”。笔者以为,司马迁《史记》,虽然为史学著述,可他在记述人、事、社会诸种情形时,更多以文学手法描摹处理,所以《史记》不仅是一部历史著述,还进入文学史,成为一部文学名著。倘若由此角度考察,为达到文字朴野、峭拔雄奇、一泻千里气势的引人效果,司马迁多用“叠复”语词,正是文学常见修辞手段。对司马迁文字方面的置疑,倘由此角度回应,似乎较为容易深入和清晰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