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东谈枕边书
李师东,评论家、出版家,中国青年出版总社原总经理
《读过》(时代文艺出版社)以“现场”“话题”“印记”三辑收入了您编辑生涯所经历的过往,以文学的眼光聚焦时代,读后很受启发。能否谈谈《读过》的出版,是为自己40年编辑生涯的一个总结?
李师东:出这本书,有一个想法:从出版抵达文学。涉及的多是与我工作有关的书事。做出版,少不了要作出评价。一个好的编辑,一定是一个好的评论家、鉴赏家。《读过》里面的文章,更多是从文学评论出发的,是对所读作品和所及现象的文学评价。将来可能另出一本书叫《编过》,那是专门从编辑角度的。
我请陈晋写了序。陈晋兄起初是文学批评家,后来是我们很熟悉的党史和领袖人物研究专家。他的开毛泽东主体研究先河的《毛泽东的文化性格》是我责编的。陈晋兄知人论世,情真意重,让我觉着我近40年做出版、忙文学,值得。
您上世纪80年代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您是不是也有文学梦?做编辑是您理想的职业吗?从《读过》中能感受到您对中青总社包括对《青年文学》的倾情投入,这是怎么做到的?
李师东:真没想过要有多大的文学梦想,更没想去扬名立万。从小就喜欢书,大半辈子在和书打交道,我觉得我已经很幸福。大学毕业时,读完了最后一本书《近代心理学历史导引》,年少轻狂,以为该读的书都读了,就到中国青年出版总社来编书。
最后一本?是当时有什么阅读计划吗?
李师东:刚上大学,第一个学期无所适从。从应试教育到大学校园,突然发现没人管你了,不知道做什么。到了第二个学期,我就去找本系78级的江作苏学兄,他是湖北武汉人,很温厚沉雄的一位兄长。他给我开了一个书单。《歌德谈话录》打开了我阅读的视野。中文系资料室的书差不多都看了。《美的历程》刚出版,看了好几遍。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的哲学部分出一本看一本,奥古斯丁的《忏悔录》、莱布尼茨的《人类理智新论》,看不懂也看。看《悲惨世界》,就是找不到第四卷。后来编辑梁晓声的《人世间》,书中提及,一查第四卷是在我毕业后才出版的,所以至今还未读。说不上系统的计划,上《诗经》选修课,到学校图书馆借过好几套线装书,一边放的则是袁可嘉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那个时候真是一个读书的年代。工作以后,就再没那么纯净的时间读书了。但这四年的读书生活,受益无穷。后来我在出版社还分管过心理自助读物,我说我大学毕业前读过一本砖头大小的心理学历史,特地在网上买了本旧书,送给同事。
您刚才说自己从小就喜欢书,能否谈谈您的阅读经历?
李师东:我父亲是读书人。他是我们县师范前几届的学生,做过中学老师,后来在县里工作。我大学毕业后有一年春节回家贴春联,让我划上几笔。父亲说字不是这么写的。他写了几个字,端端正正的柳体,有风骨又圆润。我小时候的村子叫东湾,村里有一位民办教师叫熊传忠,诗书画艺皆通,我们都很崇拜他。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本书,绘声绘色给我们念“老水牛爷爷”的故事。我上大学后才知道,原来是峻青的名作《黎明的河边》。
到中青总社后的阅读情况是怎样的?
李师东:中青总社有一个颇为壮观的图书资料室,很多书是我在复旦没见过的。里面有整套整套的开明书店印行的图书。开明书店是中青社的前身。《家》《春》《秋》《爱的教育》《倪焕之》《边城》《子夜》《稻草人》《寄小读者》《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谈艺录》《写在人生边上》《背影》《缘缘堂随笔》,这些都是开明书店最初出版的。在这个资料室里,不难找到我们今天十分熟悉的这些图书的原初版本。还有当年开明人节衣缩食买下的古籍珍本善本。
我时常会去翻一翻开明书店1926年到1953年的图书出版目录,有心揣摩开明人的初衷和用心,从中获得教益和启示。胡愈之、章锡琛、叶圣陶、夏丏尊、丰子恺、唐锡光、傅彬然、钱君匋、王伯祥、宋云彬、顾均正、徐调孚、周振甫、贾祖璋、王幼于、李裕康、王久安……这是在开明书店史册上的一连串光辉灿烂的名字,开明的传统是他们开创和存续的。
“我们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就是出书出刊物,一定要考虑如何有益于读者;有所不为,明知对读者没有好处甚至有害的东西,我们一定不出。”这是在开明书店工作了近20年的叶圣陶老先生在谈到开明书店时的原话。多少年后,他们的文化努力,依然是我们从事出版工作应该具备的底气和自信。
能回忆下刚到中青总社时您所体验到的出版氛围?
李师东:初到文学编辑室时,社领导安排给我一个活儿:写吴小武的编辑家小传,上级要编一套书。我当时并不知道吴小武,更不知道吴小武就是作家萧也牧。在总编室查资料、看书稿档案,看到的是萧也牧和他的同事们如何在审稿,怎么写审读意见,怎么在修改书稿,怎么和作者进行沟通。看到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责任编辑写好了给作者的信,让编务誊抄一份,由部门主任签字后存档,原件以编辑室名义寄给作者。作者的回信也大多是寄给部门的。还有书稿讨论记录稿、稿费单、印次登记表等等。在书稿档案里,我找到了萧也牧给当时很有影响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开篇,亲笔写出的几万字的文稿。还有一个他对这部小说的每一章节提出的十几条、几十条带编号的具体意见的记录本。这些意见涉及人物塑造、人物关系、情节线索、细节对话,等等,不一而足。还有萧三写《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活动》时给编辑部的信。杨宪益在给编辑部的信中明确说:翻译《地心游记》,我只做了三分之一的工作,其余都是闻时清做的,稿费望按此比例进行分配。“三红一创”的档案就更加丰富了。
这是一笔财富,需要用心整理。我当时看到这些以后,确实震惊了,实在是被一种强大的编辑力量所震撼。我至今依然觉得,做编辑,尤其是在中青总社做编辑,真是要有功夫、真是一门学问。
在从事期刊、图书编辑工作的过程中,您不但凝聚起同时代作家的创作力量,而且特别擅长及时总结,提出的观点或说法让人耳目一新。那些写有个人发现的文章,在您当时是不得不写的吗?这种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李师东:这和我一开始就在《青年文学》工作有关。办刊物,每天都在和作家打交道,他们想写什么,在写什么,写成了什么,这在每天的日常工作中都能直接接触到,这是身在文学现场的好处。文学刊物本来就是在提供文学平台,呈现文化生态。从媒体的角度看文学,不一定看得清当下创作的内在肌理,从研究的角度看文学,多是从已然的层面上进行学理分析。办文学刊物的人在文学现场摸爬滚打,他熟悉现场的情形,或者说他就在现场。这是文学编辑得天独厚的地方,当然也是含辛茹苦之处。在现场待的时间长了,得到的信息多了,经过分析、比较、概括,就会发现一些苗头性的迹象和趋势化的走向。办刊物、编图书的人及时掌握到了这些动态,有心去琢磨,一些新的概念和说法往往也就产生了。在场感、洞察力,是办好刊物、编好图书所必备的。
做编辑出版工作,每天忙的都是繁杂琐碎的事,人很容易陷入事务之中。这个时候真得有作家般的“第三只眼”,在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中发现新的气息和生机。沉浸式的感受,切身化的体悟,知根知底,有感而发,方能得到认同和呼应,而不是为说法而说法,“要愁哪得功夫”。
有了一些新的发现,进行及时总结,提炼为判断和说法,回过头来形成共识,用于实际操作,所以一些文章才不得不写。其实我更属于述而不作的一类,只是出于工作的需要,这才勉力为之。
我的一些粗浅的提法和说法,说不上什么高明,充其量也就是在随物赋形。您的枕边书有哪些?
李师东:书经常换。不少是朋友的书,必须翻一翻,读书也是读情谊。有一段时间对钱锺书的《宋诗选注》爱不释手,太有个性,妙处在注释上。上大学时,钱先生的助手王水照老师说他枕边放着一本钱先生在开明书店出的《谈艺录》,总会看上一段,满含笑意而眠。我觉得《宋诗选注》更有意趣。前一段把《美的历程》又看了一遍,感觉是在新读。会通发散,几十年后心还怦怦然。
能否概括一下您的阅读有哪些方法?
李师东:说不上。喜欢在自己喜欢的书上写写画画,兴之所至。还忍不住改几个错别字。
您会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李师东:每天接触的都是新的书稿和新近出版的书。所以心静的时候,会去翻一些旧书,读一些安安静静的不闹腾的书。那自然是老书。
若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李师东:就带一本《达夫游记》吧。我的这本,是80年代初上海书店翻印的,很薄的一个小册子。世间际遇、个人性情,权且作纸上游。快翻烂了,每每觉出亲切,着实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