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长书 |《阿娜河畔》:深邃的自然与有情的历史
2024年,中国作家网特别开设“短长书”专栏,邀请读者以书信体的方式对话文学新作。“短长书”愿从作品本身出发,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也愿从对话中触及当下的文学症候,既可寻美、也可求疵。纸短情长,我们希望以此形式就文学现场做出细读,以具体可感的真诚探讨文学的真问题。
“阿娜”在维语里的意思是“母亲”,“阿娜河”则是塔里木河的古称。小说的封面上,一条宽阔的河向群山与戈壁流淌,一代人的坚守与取舍萦绕在长河两畔。回到记忆里的故乡领受馈赠,从深厚的历史中体认现实经验,阿舍写下了《阿娜河畔》。“短长书”第3期,欢迎青年批评家李强、周聪也来到“阿娜河”,感受深邃的自然与有情的历史。
——栏目主持人:陈泽宇
本期讨论:《阿娜河畔》
《阿娜河畔》,阿舍 著,首发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1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
《阿娜河畔》讲述了在新疆茂盛农场的建设中,以明双全一家为代表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活历程。
第一代人明双全、李秀琴等无私地为边疆建设事业和子女付出自己的一生,第二代人明中启和明千安两兄弟则在时代面前做出了坚守和开拓两种不同选择。
在上山下乡的历史时期中,一批批知识青年来到边疆,为边疆建设注入了新的血液力量,他们也与当地人民之间发生了千丝万缕的情感故事。
小说多角度、多方位地描写了边疆建设的壮阔事业和巨大变迁,以及边疆人民生活的跌宕起伏和亲情、爱情、友情的真挚可贵。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改革开放后,展现了几代人在边疆的建设事业中为家国而奉献、为理想而奋斗、为生活而努力的动人篇章。
作者简介
阿舍,供职于宁夏回族自治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出版有长篇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核桃里的歌声》《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我不知道我是谁》《流水与月亮》《白蝴蝶,黑蝴蝶》《撞痕》,随笔集《托尔斯泰的胡子》等。作品获十月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宁夏回族自治区第九届文学艺术奖文学类散文一等奖、第十届文学艺术奖文学类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等。
短长书
李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网络文学。学术文章见《文学评论》《文艺理论与批评》《文艺争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光明日报》等,部分被《中国社会科学文摘》《人大报刊复印资料》转载,编著有《中国网络文学编年简史》。
聪哥好!
许久未见,便也欠了许多酒未喝。酒债难偿,不如先读小说,看看可否抵上几杯。推荐一部你可能会感兴趣的新作,阿舍老师的《阿娜河畔》。关于这部作品,之前在我们学院也开过一个研讨会,后来我重读,把一些想法凝练了,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直观感受是它呈现历史、思考自然的方式,独具诗意。我们知道阿舍老师是在写自己的兵团历史,有厚重的情感。但她对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的回望与思考,穿透了具体的时空限制。闲聊,我们就随性一点,从小说的细节、场景开始吧,我标上页码,方便你随时回顾。
一个印象深刻的场景,在小说第四章第255-256页。讲的是许寅然回忆自己靠边站的时候,被安排去放羊。一群大老爷们儿和战士一起放羊,薅羊毛打毛衣。就是字面意义的“薅羊毛”,薅法有讲究,每天只能薅两把,捻成绳,打毛衣。因为都是薅的羊胳肢窝的羊绒,不扎人,织出来的毛衣就能贴身穿。这个场景,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但非常鲜活,有画面感,如果有影视改编,这应该是一个能展现人物性格和历史感的镜头。五十岁出头的老革命老干部,靠边站了,他们身上的那种达观,带有生活气息却有点喜感的画面,写出了时代的痛楚。在逆境中思考自然与生命,本来是极端的生存,结果变成了有厚度的生活,混在一起,构成了特殊年代的一抹亮色。
这些历史场景不是杜撰的,上次现场讨论的时候,与阿舍老师一样是兵团后裔的冷老师也补充说,放羊时薅羊毛打毛衣,是正常的事情。这个场景还有一个妙处,就是历史的整体性,讲出了一种传承。按照小说中的线索,许寅然是老革命,当年曾在南泥湾开荒,“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打毛衣是基本功。于是,兵团的历史与延安的革命史就接上了。由此也写出了《阿娜河畔》中这些人物身上的力量源泉,他们是从历史中锻造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小历史与大历史是紧密相关的。就打毛衣这个场景看,小历史的闲情与大历史的激情之间,存在意味深长的联动。
《阿娜河畔》中让我印象深刻的第二个主题是“自然”。小说的“自然”比较复杂,有当年知青小说、寻根小说的影子。我甚至能在《阿娜河畔》中看到张贤亮式的思辨,对了,阿舍老师现在的身份就是宁夏作家。但这些思辨又有独属于当前这个时代的焦虑感。在第210-211页,写到上海女知青楼文君与农场长大的明中启的懵懂关系,写到他们的眼神交流,颇有深意:“眼神是和风、雪花以及花朵同样的事物,是自然之子,是一束光,万般感触尽在其中。但仅有这一点是不够的,因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自然之子,自然在他们身体内部,却又经常无法突破肉身。她不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她和他是社会的人,是时代里的人,她心中一些另外的需要阻止了那个自然之子的脚步。她还不确定这些另外的需要到底是什么。”这一段非常优美,也有思辨性。最终,楼文君和一个上海知青在一起了,她曾经有机会接近真正的自然,却与它擦肩而过。这里对自然的力量展现,是动人的。小说中呼唤的那种“真正的自然之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也是一个疑问。
对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年轻人来说,“自然”像是一味良药,可以涤荡污浊之气,但不一定是适宜栖居之地。明中启的弟弟明千安在出狱之后,心灰意冷,但他本性良善,想做点什么寻求改变,便选择去库心岛上守水库。“这是唯一可以拯救他不破罐子破摔下去的生活和劳动方式,完全把自己抛进自然中,完全让自己在与自然的相处中,恢复一个人原初的生命力和活得更好的渴望。”明千安头脑灵活,后来跑边贸生意,挣了大钱,他的经历对于农场来说是陌生的故事了。在第二代农场人中,他是一个走出去的离乡漂泊之人。这么看,他在岛上的那一段与自然亲近的经历,就显得非常关键了。这些内容我不知道在当前关于西北的书写中是否常见,感觉全书都有一种朴素、明澈的气质,就仿佛深邃的自然之力,静静流淌在阿娜河中。
这些谈的还是比较发散,不知道你读《阿娜河畔》的感想,是否有可交流的地方,期待你的看法。
李强
2024年4月4日于京西
周聪,文学硕士,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湖北省作协签约评论家。副编审。作品散见《文艺报》《文学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华读书报》《中国图书评论》《儿童文学》《十月少年文学》《星星》《福建文学》《广西文学》《时代文学》等报刊。曾被评为《儿童文学》“2012年全国十大魅力诗人”。
李强兄:
你好!上次武汉酒桌一别,已三载有余,甚是怀念。去年七月底去过一趟新疆,往库尔勒、库车、轮台、拜城、塔中等地走了一遭,待了十多天,确实感受颇深。回来写过一篇短文,开头如下:“从江汉平原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腹地,仿佛闯入了一片沙子的海洋。沙子,全都是沙子,一种窒息感和绝望感油然而生,眼前忽然浮现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在黄沙漫天没有道路的沙海中踽踽独行,太阳或落日是唯一确认方向的参照物,我想,他的内心应该是惶惑不已的吧。”前些时候读阿舍老师的长篇小说《阿娜河畔》,小说中管一歌在集体劳动时于大风沙尘天气走失戈壁滩,经过众人的努力寻找才发现她的身影,原来她是被野猪吓晕后滚进了排渠,这一情节让我想起沙漠中听到的关于狼和野猪的故事,那天在沙漠公路一旁停车休息,在胡杨林中发现了动物的粪便和脚印。
“感受天地间的空旷与静默,书写生命的坚韧与顽强”,《阿娜河畔》封面上的两句话,道出了这部小说的主题。兄提到的许寅然薅羊毛打毛衣的情节我也记忆犹新,这处细节写得生动形象,有天然的画面感和镜头感,也有源自生活的真实感。兄从历史的视角对许寅然这个人物进行了分析,令人耳目一新。倘若从家庭伦理的角度来看,我觉得《阿娜河畔》写出了两代人对待爱情与生活的不同态度,也再现了时代对个体命运的深刻影响。先来看成信秀、石永青、许寅然之间的情感互动,成信秀与石永青是同班同学,怀揣着理想主义的激情,成信秀加入到援疆队伍的行列中,石永青投身军队。到达农场后,面对石永青曾经许下的海誓山盟与许寅然的救命之恩,成信秀陷入爱情的两难抉择。成信秀与许寅然结婚后,石永青的突然造访打破了成信秀一家稳定的生活,出于愧疚,许寅然决定与成信秀解除婚姻关系。成信秀与石永青走到了一起,随着政治运动的到来,石永青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选择了自杀。许寅然与成信秀重新恢复了婚姻关系,他们竭尽所能保护女儿石昭美。饶有意味的是,明中启在认领石永青尸体时给了石昭美一个强有力的怀抱,这一心理支撑促成了石昭美与明中启的喜结连理。在石昭美的婚姻生活中,阿舍老师设置了楼文君这个关键人物,她是来自上海的知青,明中启写给她的那封信被石昭美发现,这令石昭美的婚姻陷入了巨大的危机。在小说中,成信秀这代人的婚姻更多受到的是时代和历史事件的影响,外在环境对个体命运的影响至关重要;石昭美一代人的婚姻主要是由信任危机引发的伦理冲突,重在呈现女性在婚姻、家庭中的生存状态。显然,阿舍老师写出了两代人对待婚恋的不同态度,在叙事上也各有侧重。
接下来谈一下“自然”的话题,从书名《阿娜河畔》来看,构成这部长篇小说的背景地就是自然界的地名,在第一章第三节(早春)、第二章第五小节(春天)、第三章第四小节(入冬)、第四章第三小节(春天)等,对阿娜河畔的地理环境,阿舍老师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其中还不乏诗意的句子:“阿娜河静静流淌,夕阳金红色的光芒越过河对岸浅金色的芦苇丛,斜洒在河面上,照得宽阔的河面一片金光闪烁。”除去对阿娜河畔的直接描写,小说中还有大量的关于茂盛农场、库区等自然景观的呈现。生态化意义上的自然预示着四季的更迭,与小说中以公元纪年形成了互补,共同为小说提供了一种线性的时空观。再来看自然对于个体内心的净化功能,兄列举的明中启与楼文君的眼神交流,明中启眼中的自然景观与其内心活动是高度契合的,也就是说,自然景观扎根于明中启的潜意识中,他的言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自然塑造的结果。对于明千安来说,自然是实现心理平衡的重要手段,通过守水库,明千安在自然界中寻找到了生命的原始力量,那种冲劲、野性、不受驯化的因子,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在商业上的成功。此外,小说中的主人公的内心最终也达到自然之境,石昭美与自己的内心达成了和解,她彻底理解了明中启:“让伤害停止、让伤口愈合的办法只能是让伤害他人的念头停下来,放下过去的怨恨,宽恕别人和自己。”同样,明中启患病后,经过与疾病的抗争,他“发自肺腑地喜欢上身边的每一样东西”“对于石昭美,他什么都听她的,随她怎么安顿自己”,世事更迭,历经人生的苦难与疾病的折磨,明中启与石昭美都选择了宽恕与和解,让自己的内心与外界达成和谐、自然的状态,“感受天地间的空旷与静默”,其意义大概如此吧。
在《阿娜河畔》的最后一章,女儿明雨询问明中启阿娜河边有大片的胡杨树吗。明中启指着一片较为平整的沙丘告诉她,这里原来生长着胡杨树和红柳丛。倘若选择一种植物来形容生活在阿娜河畔的人们的性格的话,胡杨树是最为贴切的了,风沙漫天,也阻挡不了它们把根扎向沙漠的深处。《阿娜河畔》让我回想起塔中的“沙漠夜行”:十余人,光着脚丫,以月亮为坐标,踏上了夜行之旅。我与一人在前方开路,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沙子在脚丫的踩踏下吱吱作响,头顶上方的那轮明月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后面的队友叮嘱我们不要远脱离了大部队,我索性坐在山头,对着月亮独酌。这样的日子是惬意的,无拘无束,天地间唯有一明月,二三饮者。回到住所前,一只白兔站在路边,痴痴不动,楚楚动人,倏忽消失在众人的欢呼惊叹之中。
李强兄,拉拉扯扯说了这么多,近来期盼一聚,共叙酒事。多多保重。
周聪
2024年4月17日晚于武昌南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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