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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说古代的“休书”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4年05月07日16:00

古人史书尤其小说笔记里,有不少男子“休妻”的威胁和事实。“休妻”的理由,有所谓“七出”,比如“不顺父母”“无子”“有恶疾”外,连“口多言”都成了将妻子扫地出门的理由。内容我们如今不去分析,只说当时夫妻之间的高下地位,由此可以看得很清楚,与今天法律保护的平等家庭关系,相去何止万里。

“休妻”的记述文字虽然不少,可“休书”大致什么式样,如何写法,内容究竟有哪些?大部分人恐怕也难以说得清楚。幸而钱锺书先生不仅阅读广博,对历史上一些“边角”“旮旯”处,似乎也颇有探讨的兴趣,于是读者亦有幸随其一探究竟。

最早的一篇“休书”

在《管锥编》中,钱锺书为大家拈出了他看到我国最早记载的一篇“休书”。南朝梁僧人慧皎,著有一部《高僧传》。此中,记录着晋代高僧竺僧度的一篇写给妻子的《答杨苕华书》:

“且人心各异,有若其面,卿之不乐道,犹我之不慕俗矣。杨氏,长别离矣!万世因缘,于今绝矣!……学道者当以日损为志,处世者当以及时为务。卿年德并茂,宜速有所慕,莫以道士经心,而坐失盛年也。”

这篇文字说理、叙情均切合得体。这位不久前剃度的僧人,面对杨姓未婚妻的询问,这般回答:人心不一样,就像人的长相不一样,你不喜欢佛道,也就像我不羡慕俗世一样。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却隐然流淌着对妻子的十分真挚的关怀之情:杨氏,长别离了。万世修来的因缘,于今断绝了……处世的人要注重及时,你年纪德行都合适,应该尽快找到相互珍惜的人,不要因记挂我,而白白失去你的好年华。可见,即使身入佛门,竺僧度也未无情成一截僵木。

由其他资料可知,这位竺僧度俗名王晞,早年与同郡的杨苕华定亲。尚未结亲,双方长辈便陆续亡故。看到如此无常的世事,王晞受到极大触发,加之佛学影响,他便出家为僧。杨苕华一方,服丧结束后,当然希望完婚。当她知道王晞出家,便作诗写信劝说。已入佛门的竺僧度回应了诗作,同时写了这篇《答杨苕华书》。

钱锺书认为这篇答书类似现代一方在报纸所发布的声明或启事。接下来,他进一步解释:

“僧徒出家前所娶妇,《四分律》命名曰‘故二’,《五分律》曰‘本二’;‘二’谓配偶,‘故’‘本’为原有。”

这里的《四分律》《五分律》,皆为佛门弟子的戒律。一些僧徒出家前,有过家室,戒律便称其为“故二”“本二”。用“二”来说配偶,有些别异,想想,也还到位。钱锺书举例:“释迦牟尼之有耶输陀罗,贾宝玉之有薛宝钗,正如竺僧度之有杨苕华,均‘故二’或‘本二’也。”这后面三位女性,对于曾经的丈夫,都是“故二”或“本二”。

跟随钱先生读毕这篇最早的“休书”,我们不妨再找来这位杨苕华的赠诗一览:

大道自无穷,天地且长久。

巨石故叵消,芥子亦难数。

……

清音可娱耳,滋味可适口。

罗纨可饰躯,华冠可曜首。

安事自剪削?耽空以害有。

不道妾区区,但令君恤后。

可见,这位晋代的杨苕华女士以现实态度看待人生,主张享受生活,否定了“空”。她与竺僧度的人生观不同,于是各持己见,分道扬镳。

仅就诗作而言,杨苕华之作明显更富人情,更见个性。至于竺僧度,也有人对他是否真的如“休书”中所写的那样无私表示怀疑。毕竟在儒家的观念里,他的所作所为明显是自私的。

唐代“放妻”含祝福

这份钱锺书认为我国存世最早的“休书”,大约因为彼此未结婚,所以只较多谈到情感及人生安排,没有牵涉其他,“竺书只嘱妻别嫁,未处分家产,那波利贞《敦煌书》卷中载唐人《放妻书》二通,则兼及二者。”

那波利贞是日本学者,著有《唐代社会文化史研究》,曾参与《敦煌·吐鲁番社会经济史料》编纂。钱先生参考其中资料,指出唐人的《放妻书》里,还牵涉到家产的分配。其中一篇这么说:

“……今已不和相,是前世冤家,贩(反)目生嫌,作为后代憎嫉。缘业不遂,见此分离……已归一别,相隔之后,更选重官双职之夫,并影庭前,美逞琴瑟合韵之态……三年衣粮,便畜(蓄)献药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此篇文字,看来水准不甚高,用语不似前面竺僧度那般雅致。休妻理由,用了“贩(反)目生嫌,作为后代憎嫉”云云,说到“嫌”“憎”上去了。可其中的内容增加了,希望妻子以后,能选择一个在官家道路上进取之人,还有“三年衣粮,便畜(蓄)献药仪”。这大概是说提供女子数年的生活必需品。

另一篇与此篇有部分类似:

“……酥乳之合,尚恐异流;猫鼠同窠,安能见久!今对六亲,各自作意,更不许言‘夫’说‘妇’。今归一别,更选重官双职之夫……伏愿娘子,千秋万岁!荷施欢喜,三年衣粮,便献药仪……”

对休妻理由,这里先用了“酥乳之合,尚恐异流”的譬喻,颇形象。“酥”乃牛羊乳制作,可它与“乳”再混合时,还不能全然融浑。即使再好的婚姻,也不易完美。另一“猫鼠同窠”的譬喻,形容情感彼此不能合拍。后面一节,对妻子以后的婚姻描述及生活安排,与前面的那篇颇为一致,看来当时已经形成写作套路。对于两篇中的“归”字,钱锺书指出:“‘归’,即‘大归’之‘归’。”“大归”:妇人归母家,不可回返,即“休”之意。

这两份《放妻书》(现在我国整理发表的敦煌资料中,《放妻书》已有十数份之多),虽然也写了双方离别不合的理由,雅一点的说“缘业不遂”;俗一些的,就“猫鼠同窠”,均有此时不必深究的意味。一些内容,如“更选重官双职之夫”“伏愿娘子,千秋万岁!”“三年衣粮,便献药仪……”云云,应该是当时人们遵从的大致格式。其中字句,虽有不少解读,可大致意思还是清楚的。譬如希望妻子以后能够寻到有仕途的官员;给予一定的“衣”“粮”,使其能够度过这段生活。从文字看去,不但有祝福之意,还兼有现实性的善后事宜的约定。

宋元休书:已近绝交之恶声

休书文字、格式如此,后来还有无发展?若再从古代话本中寻材料,《清平山堂话本》中《快嘴李翠莲记》颇可据以窥见宋时休书格式。

《快嘴李翠莲记》是一部十分快畅的话本。它记述了一位思想活跃、口齿伶俐、阅览广泛、有文化、敢作敢为的女性形象。此话本出自明代辑本《清平山堂话本》,原作者不可考。根据辑本收入多为宋、元话本看,它也应该是那个时期的创作。

李翠莲因为“嘴快”,很快与婆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于是她请他们给她写休书:

“快将纸墨和笔砚,写了休书随我便……今朝随你写休书,搬去妆奁莫要怨。手印缝中七个字:‘永不相逢不相见。’……鬼门关上若相逢,转了脸儿不厮见。”

钱锺书评说此:“‘鬼门关上’两语出于翠莲利口,而‘手印缝中’七字必是程式依样,已近绝交之恶声,非若唐人之犹缘饰礼文矣。”由此看去,宋、元时期的休书文字,有了近乎“绝交之恶声”。前面竺僧度的《答杨苕华书》以及两份唐人《放妻书》中那种宽容态度,甚至为他人祝福的字句(即使是饰词)看不见了。她还要求将全部嫁妆带走,因为她并无什么过失,这也反映了当时离婚的惯常手续。

钱锺书还为读者继续举例:明末史惇《痛余录》记辰州“弃妻”成俗:“退婚券中立誓云:‘一离二休,十离九休。高山磊石,沉落深沟。请白亲夫,永不回头!’”虽然都是离婚,可其实皆为“弃妻”,但这里的所立的誓言,却好像是女性与丈夫决绝的口吻?钱锺书的评说可谓尖锐:“夫‘弃妻’而作绝夫之词,甚肖翠莲口角,岂立券作程者袒护男而加诬女之曲笔耶?”男子弃妻,用的语言像是话本中李翠莲的口气,写成的文书却好像是女子自己要“绝夫”一样。钱锺书虽然用了问号,可显然认为这是书写立券文字的人有意回护男子,加诬女子的所谓“曲笔”。这标示了钱锺书先生的观察立场,对读者深入理解其中内容、意涵,颇为重要。

后面,钱锺书再引一节唐人笔记:“《云溪友议》卷下载杨志坚家贫,妻厌之告离,杨作诗送之,有云:‘荆钗任意撩新鬓,明镜从他别画眉。此去便同行路客,相逢即是下山时。’”钱先生的解读是:“前两句即‘速有所慕’‘选重官双职之夫’,后二句即‘于今绝矣’‘转脸不厮见’耳。”“荆钗”即荆枝制作的髻钗。那么,这该算是诗作“休书”?唐人李山甫的《贫女》一诗有:“平生不识绣衣裳,闲把荆钗亦自伤”句子。由此看,唐人到底不一般。家贫妻子告离,便惟愿她能够早早有富裕之新家。尽管有“此去便同行路客,相逢即是下山时”的决绝,可却让人读出非愿所出的感伤。通过这样的休书,能够充分咂摸出人世间的繁复心情。对无论古今婚姻的离散,我们都应多从这些方面体会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