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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淑穗:潜心鲁迅研究的六十八年
来源:北京晚报 | 萧跃华  2024年05月09日09:49

叶淑穗先生馈赠《鲁迅文物经手录》(三联书店2024年1月出版)。我逐字逐句拜读,“鲁迅故居的一砖一瓦、鲁迅手稿的一笔一画、鲁迅著作的一字一句、鲁迅生平中的一人一事”纷至沓来。大作收入“文物递藏”、“鲁迅故旧”、“鲁迅的世界”三类文章39篇,我从中读出了如何让文物活起来、会说话,读出了“我的工作就是我终身热爱的事业”。六十八年潜心鲁迅研究一件事,九十四岁宝刀不老健笔出新书。可喜可贺,可钦可敬。

“心里想的就是博物馆”

叶先生是北京鲁迅博物馆11名创始馆员之一,很早跟随师傅许羡苏一道走访鲁迅学生、挚友和已知鲁迅手迹的收藏者。凡与鲁迅有关的健在者她都拜访过,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访谈记录。23000余件馆藏鲁迅遗物她大都过目,有的还是她亲自征集回来并认真研究过的。

她们首先拜访章廷谦(笔名川岛)。他得知来意,捧出20年前装裱好的精美册页,楠木托板,手工考究,60封99页鲁迅手迹彩笺徐徐展开,满室为之生辉。章廷谦非常诚恳地说:我时时担心鲁迅书信的安全,把它捐给国家就放心了。他们用丝绸包好册页,小心翼翼装进箱子,每个细微动作都流露出对鲁迅手泽的无比珍爱。后来章廷谦又将鲁迅辑录《游仙窟》稿本(19页)和鲁迅书赠他的《司马相如大人赋》册页无偿捐赠博物馆。

唐弢搬家时,从旧书中发现一封鲁迅书信和一页经鲁迅圈点的《日语学习书目》。他给叶先生写信:“我保存着这些信件,真像捏着一团火,极想把这个重担卸下,由博物馆将这些信和目录一件和以前送上的四封信一起汇总妥为保管。”唐弢先后捐赠鲁迅书信9封,都是国家一级文物。他每封信写有详细说明,其中隐晦字句都作了解释。当叶先生问他有什么要求时,这位曾经的华东文物处领导淡淡地回答:“给我一张收条吧!”

萧军是最早全部捐赠鲁迅书信的人。日寇轰炸上海,他准备离沪,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鲁迅书信。“这些信件尽管是鲁迅先生写给我们本人的,应该属于我们所保有,但它的意义是宽广的、深刻的、伟大的……而我们不过是中国当时千千万万信仰、尊崇、敬爱……鲁迅先生的青年之一,偶尔有幸能够得到先生在书信中直接指导以至后来当面的指导”。他和萧红不知道要漂流到哪里去,生死存亡全“不可知”。夫妻商定,由萧军抄录副本,连同原件用两块手帕包好,“全部当面交给了许广平先生”。1975年6月,叶先生一行拜访萧军,请他对54封书信中她们不明白的事情和问题给以注释。萧军愉快地接受任务,一干整整十个月。全稿64页,字迹工整刚劲,题名《鲁迅先生书简·注释》。

叶先生征集鲁迅手迹亲历了太多美好,她把美好播种心田。人民日报文化部副刊组组长姜德明送她一首郭沫若唱和鲁迅的诗稿,她觉得太珍贵,悄悄编入馆藏珍贵资料。人民文学出版社请她清理库藏书信,她从中发现一包许广平致鲁瑞、朱安等的来往家信,如获至宝,带回馆里,编入馆藏珍贵资料。叶先生说:“我们那时工作全靠自觉,心里想的就是博物馆。”她经常因为工作需要和怕麻烦,自己垫钱垫物办公家的事情。

“我妈妈是怎样说的?”

《鲁迅全集》,叶先生入馆之初读过两三遍,做了许多读书笔记,名言警句张口就来,再加上熟悉鲁迅的门生故旧、了解文物的来龙去脉,赢得了“博物馆活字典”的美誉。

她送走了鲁迅的五位至亲——许广平、周建人、周作人、周晔、周海婴。叶先生是广东番禺人,常和许广平讲家乡话,几乎无话不说,包括烦心事。许广平到博物馆捐献文物皆独自驱车,直接找许羡苏和叶先生。一次留下若干手稿,其中有她写的《风子是我的爱》,再三叮嘱:“这是当年我向鲁迅表白我的感情的文章,也可以说是定情的文章,在我生前不要发表。”另有1932年鲁迅致许广平的7封信,也再三叮嘱“我生前一定不能发表”。

许广平去世后,周海婴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打电话:“我妈妈是怎样说的?”他不止一次对叶先生说:有些问题不在他活着的时候弄清楚,他死了就会以讹传讹。周海婴特别认真。《人民日报·海外版》刊发署名周燕儿的《鲁迅亦擅篆刻》,他问清楚叶先生原委并请她写文章澄清是非。周家兄弟失和,儿辈没有往来,周海婴想了解周丰一的家庭情况,也是通过她当“二传手”拿到子女名字、年龄和工作单位的“花名册”的。

曹靖华对这位“有知识、有头脑”的后起之秀赞赏有加:“叶淑穗对鲁迅先生原著、资料都很熟悉,全装在她的心里。”他写文章想不起鲁迅某句话出处就打电话问她。新华社咨询曹靖华同样问题,他直接把球踢给她。叶先生下班回家,电话就追了过来,她当场回答是全集第几卷某某篇,答完核对准确无误。

戈宝权用“如数家珍”称道她对鲁迅资料的熟稔。罗曼·罗兰给鲁迅写没写过信?这个问题困扰了学术界50年。叶先生整理鲁迅书信时发现珍贵史料,给戈宝权提供了“敬隐渔在1926年1月24日写给鲁迅的信和王希礼在1925年7月4日写给鲁迅的信的文件”。戈宝权顺藤摸瓜,找到法国国家图书馆刊发敬隐渔翻译《阿Q正传》的那期《欧罗巴》杂志,从而得到令人信服的结论:罗曼·罗兰没有直接给鲁迅写信,他对《阿Q正传》的评价写在致敬隐渔的信中,没有公开发表。

叶先生爬梳剔抉、答疑解惑。她发现了四篇鲁迅佚文,其中考证的“鲁迅地质佚文”经地质部专家鉴定,比李四光发表的首篇论文还要早10年。她对鲁迅亲手刻制并绘图的《人生象斅》有新认识,为收入《鲁迅手稿全集》提出了较为充足的理由。她的热情服务、严谨治学,深得前辈、同代、后学的信赖。锺叔河先生信中说:“您实在是一位沉潜学问诚挚待人的学者,在此我向您致谢和致敬。”这是由衷之言。

“已经不能称‘两’地书了”

叶先生对事不对人,勇于纠正他人瑕疵。

《鲁迅研究月刊》刊登《一篇新发现的鲁迅手稿:〈新青年〉编辑部与上海发行部重订条件》,馆里很是震惊,热议着拍照、复制、展览。叶先生泼冷水:“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啊!”平时挺受尊敬的人,这次遭到了围攻:“百分之百的鲁迅手迹!”她垂头丧气回到家中。夫君孙曰修是著名篆刻家,他仔细端详手迹,支持妻子的看法。他们埋头搜集资料,没有找到线索,却发现1958年11月出版的《中国近代史参考图片集》收入这页手迹,标明“鲁迅的手笔之一”。他们找来《新青年》六位编委手札反复比对,发现酷似胡适手迹。然后从合同全文254个字中选出不同的123个,整理出鲁迅、胡适“手迹对照表”,放大笔画比对,印证为胡适所书,结论得到专家认可,出版“鲁迅手稿全集”撤下了这则合同。

鲁迅博物馆举办藏品展,表彰了许多捐献文物的人,她悄悄提醒馆长孙郁:内容有些不全,有的人遗漏了。孙郁在《光明日报》发表鲁迅与爱罗先珂的文章,她写信指出爱罗先珂用日文而不是俄文写作。孙郁闻过则喜,将“家丑”写进“经手录”序言《一个沉浸在鲁迅世界里的人》。

但也有人态度截然相反。

《鲁迅手稿丛编》十五卷出版后,她发现许广平致鲁迅的67封信全以“(此处原非鲁迅作品,故删去。)”代之,大为惊讶。《两地书》经鲁迅修改,用楷书抄誊,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叶先生对“出版说明”与实际做法自相矛盾提出质疑:“鲁迅亲笔原稿就这样被‘肢解’了,开了67个天窗,已经不能称其为‘两’地书了。”她撰写《完整的〈两地书〉手稿本怎能被“肢解”》(《中华读书报》2015年10月21日),陈说自己的理由。文中个别字句或可商榷,但总的看法是站得住脚的。寒斋请回了这套“丛编”,翻看时就有“被‘肢解’”的感觉。

这篇文章很快引来责任编辑的“回答”——《〈鲁迅手稿丛编〉何罪之有》(《中华读书报》2015年10月28日),“情绪化”语言比较多。什么“嘁嘁喳喳之音”啦,“耸人听闻的聒噪”啦,更有充满“火药味”的长句:“可有人非要置此不顾、故意找茬、强词夺理、乱扣屎盆子、鸡蛋里边挑骨头,这究竟是误解,还是别有用心呢?以学术的面目而做如此无理的攻击,其实暴露了一些‘专’家的狭隘和无聊。”我曾听人介绍过这位资深编辑,但美好印象几乎随着他的这篇文章烟消云散了。

叶先生决定无偿捐献她珍藏的茅盾、孙用、李桦、萧三、许钦文、黄源、林辰、李霁野、赵家璧、王志之等名家手札和签名书。这些珍贵史料来源于研究鲁迅,又回归于鲁迅研究——它们最应该去的鲁迅纪念馆。这是一件多么富有情怀、富有意义的事情!我们真应该向叶先生和她的家人“致谢和致敬”!

甲辰正月廿五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