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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者苏东坡
来源:文学报 | 钱汉东  2024年05月11日09:20

“酒仙”是人们对酷爱饮酒者的美誉,史上公认的“酒仙”为刘伶、李白等,苏东坡也好酒,但绝对与“酒仙”无缘。但苏老夫子饮酒的品极很高,他将中华酒文化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他酿酒、品酒、醉酒、论酒、诗酒,可谓酿出了琼浆,饮出了风采,活出了自在,品出了文化。

酒,是一个变化多端的精灵,它炽热似火,冷酷像冰;它能让人超脱旷达,才华横溢;它能叫人忘却痛苦忧愁,到自由的时空中尽情翱翔;它也能使人肆无忌惮,原形毕露。“酒壮英雄胆,茶引学士文”,饮酒取乐,把酒言欢,自古以来是文人雅士的喜好与追求。苏轼早年几乎不能饮酒,他的“少年多病怯杯觞”诗句可以为证。后来,在官场上慢慢学会了应酬,晚年更是“一日不可无此君”,但他的酒量并不大。

虽然酒量不大,但苏轼对饮酒还是有点讲究的。他注重饮酒环境的选择,他最喜欢的品酒地方,不是在州府官厨,也不是在市井酒肆,而是幽雅清静之地,或者大自然的怀抱。如在杭州为官时,苏轼最爱在西湖上邀友泛舟品酒。熙宁六年(1073)春末初夏,他邀文友在西湖上饮酒观景,那天细雨朦朦,湖面上雾气腾腾,忽然云开日出,云雾很快消散,婆娑的树影青翠欲滴,于是有了千古流传的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是性情中人,在北宋党争纷扰的漩涡之中,他的政治理想无法实现,“忧患”意识让他这位“清醒者”的内心无比压抑,行路难,做事难,唯有饮酒,可使他暂时忘却人生的烦恼。苏轼好饮,在喝酒醉倒时,他的率真、洒脱、可爱以及对生活的热爱显露无遗。在杭州做通判的时候,他酒醉后写下:“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吉祥寺赏牡丹》)在徐州做知州的时候,酒醉后写下:“醉中走上黄茅冈,满冈乱石如群羊。冈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歌声落谷秋风长,路人举首东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登云龙山》)在黄州的时候,在一次酒醉后写下“夜饮东坡醒复醉”,然后就“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类似的诗句还可以举出很多。人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对苏轼来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自我释放,忘掉世俗。苏东坡喝酒追求微醺的境界,因为微醉给他带来的是清醒。他喝了一辈子的酒,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快乐,气定神闲之后,抛弃人世间的一切烦恼,从某种意义上说,饮酒也是他对付各种不公、各种烦恼的“自卫武器”。

苏轼讲究生活情调,在他的身上我们能看到中国酒文化的另一个特点:不贪杯,不暴饮,不劝酒,慢慢喝,细细品,谈天说地,飘飘欲仙,酒不醉人人自醉。苏轼不仅喝酒,还自酿出了不少有特色的琼浆玉液。在饱受磨难的日子里,他籍此得到瞬息的快慰,他曾慨叹地说:“使我有名全是酒。”特别是到了晚年,他真诚地向道教真人学习酿酒技艺,渴望成为一位酿酒专家。他酿过蜜酒、中山松醪、桂酒、真一仙酒、天门冬酒等,品种不少,都是学道教制作的养生一类的酒。苏轼无愧为天才人物,竟然由酿酒而悟出一番人生哲理:穗沉甸甸地垂下,而小麦的麦穗,从来就是麦芒朝天,昂扬向上,古人认为麦受六阳之全,生长陵冈干燥之地,竟然不怕螟蝗,小麦是获得大地阳气的缘故。稻谷,生长于水田,获得大地的阴滋,故穗子总弯腰下垂。人的元气,来自阴阳平衡,一阴一阳互相配合,这才是天道。

苏轼以独特的视角觅到一位知音:东晋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将陶渊明一生所作诗篇全部唱和,前后共计一百二十四首,“因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示舍弟子由、晁无咎学士。”他对陶潜中饮酒诗篇加以点评唱和,谓之论酒。“道丧士失已,出语辄不情。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身如受风竹,掩冉众叶惊。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空前的壮举。陶渊明生前不为世人重视,是一位很寂寞的作家,昭明太子萧统编的《文选》没选他的作品。幸运的是,陶渊明得到唐朝李白、杜甫等人的认可,在文学史上方显才华。在读陶诗的过程中,苏轼发现了其艺术价值和人格魅力。他学着陶渊明过起田园生活,在东坡开荒种地,乐以忘忧,从此“东坡居士”传遍天下。苏轼在给苏辙的信中,说了他欣赏陶诗的关键有两点:其一诗好;其二人好。他说:“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如其为人,实有感焉。”苏轼认为,陶渊明弃官归隐,人格伟大,而自己“出仕三十余年”,在官场已丧尽自己的本性,失去原有的人格。所以,苏轼是敬仰陶渊明的人格才去写和陶诗的,其间有苏轼深刻的自责,自责没有为保留人的本性而屈身官场,自责丧失自我而屈从权利。这是苏轼在论酒中引出的人格话题,给人们的启迪是深刻而久远的。

苏轼诗词文章书法俱佳,他所取得的成就,是后世人难以达到的人文高峰,而这又与他的饮酒有一定的关联。他的不少诗词借助了酒力,使其思想与才华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与释放。苏轼对自己的生活要求并不高,简单而实在,犹如他所言有“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知足了,或而高唱豪迈的“大江东去”,或而低吟凄婉的“世事一场大梦”,那“一壶酒”始终安抚和温暖着苏轼的内心,而诗词则是他抒发和宣泄情感的最佳方式。

饮者苏东坡,诗酒苏东坡,一生大起大落,声名达到巅峰,又坠落至谷底。“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苏轼并不想逃避世上事物,只要逃避现实生活里的各种勾心斗角。他是热爱生活之人,苦于生活中充满无奈,于是,举杯借酒浇愁,投笔挥毫写诗,成了他最好的选择。苏东坡是那个时代造就的真正饮者,虽历经无数的困窘曲折和磨难,但依旧是闪耀着时代光辉的一代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