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润之子拜访父亲挚友 《哥德巴赫猜想》发表46年后……
一
2024年4月25日10时30分。按照约定时间,我和小董准时到北京芍药居小区周明老师的家中,将他接到重庆饭店。此时,一个焦灼的人已经在重庆饭店的门口早早等候。我知道,这将是一次难忘的相见。
周明老师年初刚过完90岁生日,这几年,他明显衰老了许多。几年前,我们在一起,他总是步履匆匆,高兴起来还可以小跑几步。2021年5月,他陪我到西安,已然87岁的老人家下飞机时居然帮我拉行李箱呢。
我和小董扶着周明老师进入饭店的旋转门,只见一个高个儿壮实的中年男子双手捧着鲜花,在几个人的陪伴下,抢步站在周老师面前,深深地鞠上一躬,道了声:“您好,周老师!我是陈景润的儿子陈由伟。”陈由伟?尽管我们在来之前,甚至在来时的车上还几次提到陈由伟的名字,但当陈由伟真的站在周明老师的面前,老人家还是有点两眼发直地回道:“你好,你好!”显然,周老师还没有进入状态。我示意一旁的朋友从周老师手里接过鲜花,然后和陈由伟一左一右搀扶着老人家走向事先订好的房间。
房间很简单,靠窗有两张简易沙发,房中间是一张餐桌。我将周老师和陈由伟安排在沙发上,然后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陈由伟有些局促,他几次站起来,说在周老师这个长辈面前,他不好坐着说话。我笑着说,刚才献花非正式,现在可以正式向老前辈献花。陈由伟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说他父亲陈景润和徐迟、周明老师第一次见面时里面穿的就是白衬衫,昨天晚上他就考虑,今天一定要穿白衬衫。说完,他深深地向周老师鞠上一躬,随后说了句:我妈妈让我代她向您问好,本来她也要来的,只因为腰疼不方便。周老师说,也向你妈妈问好,前些天她还和我通过电话。
说罢,周老师从携带的布袋里拿出一本《人民文学》和一个文件袋。我打开文件袋,发现那竟是陈景润先生当年的论文,题目是“大偶数表为一个素数及一个不超过二个素数的乘积之和”,论文的首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周明同志,您好,望多给帮助。陈景润敬礼。1977.11.22日。
看着这熟悉的文字,仿佛父亲此刻就在眼前,陈由伟不由地和周明老师拥抱在一起。我也感动地哭着说,兄弟,多抱一会儿周老师。其他的人见此情景,眼里也噙满了泪水。一部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把徐迟、陈景润、周明三个人的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2024年5月22日是陈景润诞辰91周年。1996年,陈景润、徐迟两位先生先后离世,如今只剩下90岁的周明老师,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感伤呢!
二
自1978年1月《人民文学》发表《哥德巴赫猜想》后,几十年来有无数人读过这篇作品,尤其在作品发表后,正逢全国科学大会的召开,使这篇报告文学引起了社会极大关注。那个年代,我年龄尚小,未曾见到当时的盛况。但后来在我和周明老师三十年的亲密交往中,多次看到听到人们与周老师谈论《哥德巴赫猜想》创作始末。1997年,我在《中国文化报》文学副刊工作时,也曾请周明老师写过有关《哥德巴赫猜想》的整版回忆文章。尽管有不少媒体采访报道,但我以为最权威最全面的还是2008年1月纪念《哥德巴赫猜想》创作发表30周年时,周明老师应其曾任职的《人民文学》之邀,撰写的专题文章《徐迟与哥德巴赫猜想》。在那期杂志的卷首语中,编者这样写道:
三十年前,一九七八年的第一期《人民文学》发表徐迟先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在那万物复苏的早春时节,这篇作品确如一响春雷,它表达了从浩劫中走出的中国人的深切省思,当陈景润因献身于科学而成为当代英雄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来临。在这个时代,中国人发现,我们的面前天高地阔,中国人在追求知识和建设国家的伟业中重获梦想和力量。
我相信,陈由伟肯定无数次看过《哥德巴赫猜想》以及周明老师等人关于这篇报告文学的纪念文章。即便如此,作为一个儿子,特别是在少年时期就失去父亲的儿子,陈由伟还是想尽可能地多了解父亲的点点滴滴。
陈由伟问周明老师,您第一次见到我父亲是什么印象?周明老师拿着2008年那期《人民文学》,稍微思忖了一下,陷入回忆——
说来话长,具体说当时编辑部为什么要组织采写这篇报告文学,主要是基于当时百业待兴,中央提出“四个现代化”的奋斗目标,而要实现四化,自然需要知识,需要知识分子。由于十年浩劫,知识分子遭受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党中央要进行拨乱反正,正确评价知识分子的地位和重要作用,并为此决定召开全国科学大会,动员和组织科学家的力量,投入祖国四个现代化建设。编辑部的同志得到这个消息后深受鼓舞,经过研究,决定组织一篇反映科学领域的报告文学。在讨论采写哪位科学家时,想到民间流传的一个故事,即有个外国代表团来华访问,成员中有人提出要见中国的大数学家陈景润教授。因为,那个代表从一本权威科学杂志上看到了陈景润攻克世界数学难题“哥德巴赫猜想”的学术论文,十分敬重。大家纷纷说,就写陈景润。
然而,也有人听说,陈景润是个“科学怪人”,他过去被打成“白专”,整天扎在6平方米的宿舍里,趴在床上演算。同时,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由谁来写?这个作家必须有写过报告文学的经历,还得懂科学。之后,大家都说到一个名字,他就是写过《李四光》《祁连山下》的著名作家、诗人、翻译家徐迟。
其时,周明在《人民文学》负责散文、报告文学的编辑组稿工作,这一重任便毫无意外地交给他落实。周明与徐迟亦师亦友。彼时徐迟正在湖北武汉,当他接到周明的电话,内心就像滚滚奔腾的长江一样。经过多年痛苦折磨的诗人,太想抖擞精神、放声歌唱了。很快,徐迟就来到北京,他催促周明尽快联系陈景润,马上开始采写工作。
经过中科院领导和数学所党支部书记李尚杰的鼎力支持,徐迟和周明在一个明艳的秋日里,终于见到了所谓的“科学怪人”陈景润。他个头不高、面颊红扑扑的,身着一套旧蓝制服,里边穿着白衬衫。
当周明把采访意图告知后,陈景润紧紧握住徐迟的手说:“徐迟,噢,大诗人!我中学时读过你的诗。不过,徐老,你可别写我,我没有什么好写的,你写写工农兵吧!写写老前辈科学家吧!”陈景润的天真与窘迫,让周明、徐迟、李尚杰三人都笑了。徐迟终究是经验丰富,说:“我来看看你,不是写你,我是来写科学界的,来写四个现代化的,你放心好了。”后来,又经过几天的接触,徐迟越来越觉得陈景润有料儿,他动情地对周明说:“周明,他多可爱,我爱上他了,就写他了!”
陈由伟虔诚地听着周明老师讲述,生怕有一句漏掉,记忆宛如电影般一幕幕呈现在眼前。他问:“周老师,您到过当时还在中关村88号的数学研究所,我父亲的那个只有6平方米宿舍吗?”周明老师很干脆地回答:“到过。开始那地方你父亲视为禁地,一般人进不去。后来,我和徐迟耍了一个小花招。我们让李尚杰先进去,在他们说话的空隙,我们再突然闯进去,结果一看,才发现那间宿舍太小了,到处都是演算纸,连床上也是,床边有个布袋,里边杂乱放着衣服,床下放着饭碗。后来报告文学发表后,屋里还堆了两麻袋的读者来信。”陈由伟说,他也多次去过父亲的那间宿舍,只可惜那个院子现在已经拆迁了。
三
《哥德巴赫猜想》的发表引起了社会强烈反响,《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纷纷转载。一时间,陈景润、徐迟、《哥德巴赫猜想》几乎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可以说,《哥德巴赫猜想》是新时期中国报告文学的开山之作,被誉为新时期报告文学繁荣的报春花。
对于这篇报告文学的故事,周明老师等人的文字多有记载,无需我再赘述。现在,面对陈景润唯一的儿子陈由伟,多年的媒体素养让我不能不“挖掘”他的故事。
陈由伟出生于1981年。那一年,陈景润48岁。前面说过,《哥德巴赫猜想》1978年1月发表后,陈景润收到大量的读者来信,其中许多女孩子向陈景润表达了爱慕之心,有的随信还寄来了美丽的照片。坊间传说中的陈景润是个“科学怪人”,似乎不食人间烟火,身心都投入到科学研究中。事实上,并非如此。
周明老师说,最初采访陈景润,我们也是把他当成怪人的。可随着采访的深入,发现他对好多知识都懂。譬如,他经常听电台,也关心时事政治。有一次,陈景润收到国际数学联合会主席发的邀请函,请他去芬兰参加国际数学家学术会议,并作45分钟的学术报告。出席这次会议的世界各国学者有三千多人,确定作学术报告的仅十几人,亚洲只有两人,一位是中国的陈景润,另一位是日本学者。陈景润觉得事情重大,便主动向数学所和中科院领导报告。院领导态度很明确:你是大数学家,国家很尊重你,这封信是写给你的,去还是不去由你自己考虑。你可以直接答复。
陈景润经过一番考量,给联合会主席先生写了回信,内容大致有三点:第一,我国一贯重视发展与世界各国科学家之间的学术交流和友好关系,因此,我感谢国际数学联合会主席先生的盛情邀请。第二,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此前台湾占据着数学联合会的席位,因此,我不能参加。第三,如果解除了台湾代表,我可以考虑出席。
多么美妙的回答!这不由地使人想到法国科学家路易·巴斯德曾说过的那句名言:科学无国界,科学家有祖国!
社会上有传说陈景润的夫人是从众多来信女孩中选择的,我试探着问周明老师和陈由伟。周明老师肯定地说:不是。陈由伟说:当时确实有很多女孩给父亲写信,但父亲多数没有看。而为了保护女孩们的隐私,他把那些信都装在麻袋里,从未让别人看过。至于他和母亲由昆的相识,源于父亲在一次出国访问前到309医院结核科做体检并住院治疗,当时母亲正好从武汉156医院到309医院进修,又恰好是父亲的值班医生。经过两个月的接触,父亲发现他已经离不开母亲了,于是勇敢地表达了爱意。陈景润比由昆大18岁,他们的恋爱和婚姻并没有遭到由昆父母的反对。在陈由伟的记忆里,父亲的嘴巴很甜,外公外婆非常喜欢他。
1996年3月19日,陈景润在北京病逝,终年63岁。那一年,陈由伟还不满15岁。陈由伟记忆中的父亲,是那永远在书房里忙碌的背影。为了不影响父亲工作,母亲常限制他到父亲的书房。可一个孩子哪顾得了那么多,陈由伟该去还是去。面对孩子稚嫩的脸庞,陈景润当然要暂时放下演算,逗儿子玩儿。
上小学,甚至到中学,陈由伟常被许多同学议论:“那个孩子就是陈景润的儿子!”“哦,陈景润的儿子,那数学还不得永远100分!”这样的话无疑会给陈由伟带来压力。即使父母一直坚持让孩子自由发展的教育理念,可妈妈由昆也不可能没有压力,她会幽默地鼓励儿子:“你的学习成绩必须好,尤其是数学,不然别人还以为是继承了我的遗传基因呢!”
陈由伟的话让我和周明等人都笑得一脸灿烂。陈由伟说,在上小学前父亲就启发过他一些学习数学的方法,可他那时还理解不了。他上小学时更喜欢画画,往往趁父母不注意,就顺手在墙上到处涂鸦。本来妈妈要说他,父亲却找来大白纸贴在墙上,并且在上面写道:中国少年儿童学与玩。陈由伟最初对父亲的好奇与崇拜倒不是因为数学,而是由于父亲的特殊技能,即种什么都能活。不要说一般的花花草草,就是他吃过的苹果,种下也能让果核长出苗儿来。显然,陈景润不是个严父,他在儿子的眼里就是个老顽童。
也许,陈景润也曾有过让儿子成为数学家的梦想。但陈由伟在高中选择了文科,大学又到国外选择了商科专业,他想成为金融家。可是,在一次次对父亲的思念中,他冥冥之中又感觉到父子之间的心有灵犀。独自在国外的日子里,他有时会在图书馆里翻看关于数论的书籍,书里有父亲的“陈氏定理”,这会让他感到父亲的温暖与灵感加持。夜深人静时,他常叩问自己:父亲对数学为什么如此热爱?这门学科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父亲数学天赋的基因有没有遗传给我?陈由伟说,追随自己的内心,大二他更换了专业,选择数学!
2012年,学业有成的陈由伟回到祖国。他不会忘记,父亲曾有个数学强国梦,他要弘扬父亲的科学家精神。他看到想到的就是数学的基础教育,尤其是乡村教师数学水平的普及与提高。于是,2022年7月,在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的帮助下,由陈由伟领衔的陈景润科学基金会成立。2024年3月,陈景润科学精神教育基地揭牌,地点选择在厦门。因为,陈景润对故乡福建,对厦门大学有着很深的感情,那里是他数学梦想起飞的地方。
陈由伟说,父亲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在与帕金森病魔搏斗的过程中,始终要求把办公桌放到病床边,他要不停地工作。他甚至要求护士输液一定要扎左手,倘若左手没处扎了,就扎双脚,但绝不能扎右手。陈景润说,我要工作,如果不工作,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或许就是对科学家精神最好的阐释。
周明老师的散文集《文坛记忆》再版不久,书中收录了他撰写的那篇《徐迟与“哥德巴赫猜想”》,我便带来几本赠给大家。陈由伟取过两本,请周明老师为他和妈妈由昆签名留念。周明老师拿起笔,沉思了片刻,为陈由伟写道:传承陈景润科学家精神!为由昆女士写道:向您学习,爱科学,爱科学家!
房间里爆发出热烈掌声。这掌声虽然只来自七八个人,但也代表了这个时代的心声。遥远的黄河、长江,大概也会与之共鸣、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