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闲清赏中的精神安顿
许多人一说起“玩物”就想到“丧志”,不知玩物之风古已有之,且如宋吕大临《考古图》所说,非徒为耳目奇异玩好之具而已。其帖拓松窗之下,图展兰室之中,或观其器,诵其言,使三代遗风,如见其人,诚足助人“养志”。若再有心探其制作之原,以补经传之阙与前人之误,使后世君子有意于此者,将有考焉,更能拓展见识,增广学问。唯此,真识其好者,每接一物,必不为侈丽,必俟风月晴和,扫地焚香,别设净几,潜心玩味,既明其度式,复揭其来历,最后再以审美眼光辨其美恶,以畅情怡性。如此人间氛垢,扫荡尽矣。人生清欢,孰过于此?
明人高濂博学好古,是玩物养志的典型。其所作《遵生八笺》之《燕闲清赏笺》,遍考钟鼎卣彝、窑玉古玩、书画法帖、文房器具,对诸如铜器、玉器与瓷器的形制,历代碑帖与绘画的特点及名香的制法,都有精到的赏会与品藻,尤其对文房器具,包括书房内家具器物的位置、数量、式样,均有论列。耳目所及,真知确见,足见真正的品鉴非假“身目”,而赖“心目”,所谓“游心于物”。且目的不在居奇图利,而在保摄志气。其背后所蕴含的深厚的文化意味,指向的是一种不以物使、不为物役的雅道逸趣,是中国人向往与抱持的人生至高境界。
这里说到了文房。文房收藏,虽绝不限于笔、墨、纸、砚,但笔无疑居重要地位,乃至蔚为大宗。追溯笔的起源,最为人所知的是蒙恬造笔的传说,然许慎《说文解字》称“楚谓之聿,吴谓之不律,燕谓之拂”,可知秦以前,笔实已有之。故清人唐秉钧《文房肆考图说》卷三《笔说》详记汉人制笔如何“雕以黄金,饰以和璧,缀以隋珠,文以翡翠。管非文犀,必以象牙,极为华丽矣”,可知发展到汉,其工艺已极精致。尤体现在笔管的装饰,每每通过镶嵌、雕刻、描金、施釉等工艺,赋予其特殊的美感。至于笔毫,则要求“尖”“齐”“圆”“健”具备,唯“四德”具备,方称珍品。由此发展出专门的收藏雅好。无论民间自制,还是宫廷造办;又无论是竹、木,还是玳瑁、象牙、犀角,抑或玉、瓷、珐琅,都有人赏其管坚毫柔如君子,并着意庋藏。海通以后,18世纪英人詹姆士·倍利发明的金属笔尖及19世纪美国人沃特曼发明的自来水笔传入中国,后经不断的迭代发展,日趋完善,日显其便利,并渐渐形成美国派克、英国沃特曼、法国比克、德国辉柏嘉与日本派通等著名品牌,惜乎没有人像唐秉钧这样发为专著,一一著录讨论。
但在广大的民间,收藏西洋钢笔的却大有人在。在上海,则不能不推王剑。王剑兄出收藏世家,受父亲影响,自小喜欢琢磨钢笔。累积至于今,已历40多年。工作之余,他只做此一件事。收藏的各种古董钢笔达数百支,其中不无稀见的精品,更多见证中国早期工业发展的国产钢笔。每每长日更深,一笔在握,他必定穷极其源,又细究其理,乃至格其优劣而后安。如此明察究辨,从留心物之外,即与笔的制作相关的历史外缘,到明其本末终始,即笔本身的形制、特质,既不失其大小轻重之宜,又得其经权之用,其赏鉴水平日益精进就可想而知了。至于不以什袭而藏为满足,而能在向物问学的同时,体认真好古重在聚道,能聚道方能好之而无敝的道理,因此能即物、应物而见道,个人修养日渐提高,是真做到了古人所说的“唯贤者能好之”,就更难能可贵了。
记得明人董其昌《骨董十三说》曾说:“人莫尚于据德游艺也,立身以德,养生以艺。先王之盛德在于礼乐,文士之精神存于翰墨。玩礼乐之器,可以进德;玩墨迹旧刻,可以精艺。居今之世,可与古人相见在此也。助我进德成艺,垂之永久,动后人欣慕在此也。”再扩而大之,中国人常以寻幽、抚琴、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饲鹤、莳花为人生“九雅”,其本意无不在求游艺进德,绝非放佚自肆,以货殖为念明矣。
王剑兄性恬淡,为人含蓄亲厚,乃谦谦君子。其逃虚避俗,专注一事,在人,或以为是假以破闷送日;在他,不废时失事,流为游惰,正是为怡情养志。其间,曾无一丝一毫俗利萦于胸。所谓会心正不必多,亦不在远,这样的个人胜业,践行的正是每个人都触手可及的真正的生活美学。又,古人有所谓人无癖好不可与交的说法,又称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大多无癖,何者?为其无性情,尤无可以耐烦和持久的真性情。王剑兄于此一往情深,可谓真性情,真可交。因其性亮洁,其胸次高迈,其收藏自别于常人,而更近于先贤所推崇的游艺进德,这是个人最钦佩他的地方。故值其大著出版,特忝为数语以原其初心,并增广其所以收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