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到县城去
一
有一年在北京的图书馆里,无意中看到故乡辽宁大连瓦房店的老照片,有点惊奇。那是民国时期的建筑群,火车站旁的店铺还有集市里的车马鸡狗,人的神态,也与今人有点不同。推想那时候的生活,无处不散发出旧俗的气味,但从模糊的背景看,已经有点现代小城的模样,比起我早年长住的复州古城,摩登了许多。
我们那个县城原在复州城,民国后不久迁到近百里之外的瓦房店。那迁徙的理由,是因为铁路的贯通,交通便捷。据说当年铁路要穿过复州城,县衙一片反对声,以为坏了风水,无奈只好改路瓦房店,于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出了名。瓦房店原来是个驿站,只有一个大车店,系行人歇脚的地方。因为地理位置荒凉,且为山地,离复州河、复州平原远,很长时间只是个寻常之所。但它的好处是北连盖州,南接金州,起伏的山峦间,风景颇佳。铁路从山的缝隙间蜿蜒而过,近距离串联了南北,也就成了辽南新的枢纽。
二
复州城的老人,是一向看不起瓦房店的,因为它历史短,几乎看不到古风,觉得是个暴发户。但年轻一代不是这样,他们喜欢去看那里时髦的商店、剧院、公园等,心目中乃一个开阔的大世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有个师姐因有表演天赋,被县剧团录用,一时成为新闻。老师带着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同学欢送她时,有人羡慕道:终于逃离古城了。在孩子们眼里,能够到县里工作,每天能够听到火车声,吃得更好,穿得也洋一点,算是有了不错的前程。
县城外貌有一点洋气,但细看也不乏乡土的样子,洋人的调子只在表面上,所以带有混杂的面容。清朝中后期,从山东闯关东的人,居住在河边与平原地段的多,山地则人烟稀少,落户的人屈指可数。瓦房店的百姓过年过节,要去复州城购货,那时候古城才是辽南的中心。多年后听岳父讲,他的叔爷有一年从瓦房店去古城买年货,恰遇暴雪,竟冻死在路上。民国以后,瓦房店慢慢发达起来,俄国人与日本人觊觎此地,殖民统治中也出现了各种工业与学校,火车站旁边的商业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洋式医院、学校和商铺都有了,山丁先生在东北沦陷时期写的《绿色的谷》一书,描述过东北近代化的故事,讲的就是铁路的出现,带来地域的变化,我们的县城,也大抵如此。
外乡人多了,语言也就和辽南的一些地方不同,许多方言的念法比较奇怪,日常用品竟有不少外来语。工厂里的人说话,和街里的人略有一点不同,那是不同方言交汇的结果。我记事的时候,瓦房店轴承厂就有一万余人,是直接归属于中央管理的。凡有机器的地方,都有这里产的轴承,它的质量在国内遥遥领先。抗美援朝结束后,许多志愿军转业于此,五、六十年代又来了几批大学生,这座工业城一下子活跃起来了。其中不乏广东人、上海人、沈阳人,各种方言偶能听到。与复州古城近乎凝固的空气比,县城是五湖四海的人汇聚的地方,旧的积习倒是稀薄的。
复州城的孩子们对远处的大工厂有着神秘的感觉,觉得那里含着趣味,以为县城才是现代化的象征。古城里有个姑娘,长得很漂亮,说媒的人也多,但都被拒绝。传来的话说,非县城里的人不嫁。还有一个语文老师,很有名气,忽然调到瓦房店轴承厂的子弟学校。那原因很简单,冬天有暖气,生活方便。但我的一位数学老师就告诉我,他因为在工厂呆得太久,走不完的车间路,闻够了的汽油味,于是决定读师范,逃离车间。他的这种情况,在那时算是罕见的。在新旧之间,谁不愿意寻求现代一点的生活呢?!
终于有了机会,去看看那个大的世界。中学毕业前夕,我与卫天路、丁湘江、崔明几位同学一起搭车去县城玩,算是离开中学前最后一次旅游。我们几位,都是随父母从县城或别的地方搬出来的,对于外面的世界多少知道一二。那天坐着敞篷汽车,一路向县城驶去。哈大道笔直地从复州城伸向远方,路过老虎屯,穿越阎店,过复州河。我们被辽南的夏天的青纱帐和起伏的原野所吸引,嘴里哼着快乐的小曲。待到驶进县城,我突然有点兴奋,曾呆过的幼儿园还在火车站旁,幼年的生命体验,隐隐约约地记得一点。百货大楼、饭店与旅店鳞次栉比,显得比一般的地方热闹。有几家俱乐部,贴着活动的海报,内容自然是与革命样板戏相关的演出,文艺气氛是复州古城远远不及的。
因为丁湘江的哥哥在瓦轴厂,便都想去看看。我们走到城西的厂子里后,旋即被震惊了。一望无际的厂区,排列着一个个车间,厂房内都是隆隆机器声,还有刺鼻子的油气味儿。厂房高而大,无数车床都在运转着。墙边整齐放着大大小小的轴承,亮亮的,很是好看。穿着工作服的工人,都忙忙碌碌着,气味裹在噪音里,听不见人的说话,金属的碰击声散出几丝玄幻之感。
我们在职工食堂吃了一点便饭,每人一个玉米面饼子,菠菜汤,油水不多,但已经很是开心了。于是有人便又建议去百货店看看。那是一座高高的楼,物品比古城里要多,可看的东西也是有的。我们都买了要去乡下插队用的毛巾、脸盆,还有鞋子。一切都准备齐当,好似信心满满的样子。我自己还趁机去了大岭下的县高中,看看父亲当年工作过的地方。那时候的校园已经有点破败,旧房仍在,只是没有一个熟人。我知道,这里并不属于自己,县城对我来说,已经生疏久矣。
插队的日子很快就来到了,青年点主要是复州城的同学,其次是大连来的,还有几位瓦房店的同学。其中一位同学被称为“小瓦房店”,因为个子不高,且话语不多,显得很持重。复州的人,羡慕市里和县里来的人,因为地方富裕,不像复州那么土,所以穿着习惯,都随大城市的风气。乡下的夜晚,常常没有电,众人便点着蜡烛神聊天下大事,偶也涉及市里和县里的生活方式。青年点有个刘兄,也是复州城人,他是开山的爆破手,常常要去县城取火药。由于涉及安全性,往往专门找车前往,这在那时是被人羡慕的工作。刘兄滑稽,说话有点夸张,有时候也故意炫耀一下自己到县城的经历。文兰桥有个长春路饺子馆,他说自己每次进城都要去吃一顿。按照那时候的经济情况,不是人人都敢进饺子馆,刘兄谈到去长春路时,得意得很,引得众人流下口水。不过大家都不相信他能够敢去那个地方。后来“小瓦房店”笑着对同学说,饺子馆近日暂停开张了。于是众人开始奚落刘兄,“饺子馆”的外号也就出来了。
我自己因喜欢舞文弄墨,不久就与县城有了深的交际。当时投稿给文化馆,便被招去开改稿会。从乡下到县城,要坐马车到复州,再转乘长途客车,票价一元多钱。颠簸一路到了文化馆,也不觉得累。那时候的县文化馆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三层小洋楼。馆里只有一个老师搞文学辅导工作,余者都是戏曲方面的专家。因为是一个群众文化单位,大门是敞开的,工人、知青、军人、教师都出没于此,而我对于县城的认识,也是起于这个地方的。
抗战胜利后,瓦房店一时成为战区,1948年,共产党办的白山艺校曾在此办过学,培养了一大批文艺人才,这些毕业生后来有的去了沈阳和北京,有的留在当地。文化馆的老师有许多是老革命,张柯夫来自白山艺校,卢全利与牛镇江参加过抗美援朝工作,他们三人都写过剧本,有的在省里获过大奖;谭光辉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是远近有名的摄影家。还有几位画家,也成就不俗,王大卫、宋明远是中学教师出身,毕业于复县师范学校。这些人除了自己从事创作外,还担负着文艺辅导工作。他们文字能力和舞台经验都有,身上有着多般武艺。多年间也带出不少青年骨干,在文化系统,都是很有点名气的人。
最初来到文化馆,便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与该环境有点距离,搞文学创造,在那里属于边缘的一种,不太被看重。但收获呢,还是很大的。我在馆里认识了一批戏曲方面的能人,经由一些作品,也了解了全县的生态。比如复州湾有个盐场,所产的盐供应东北三省,可以说是明星企业。有个盐工写了一个剧本,反映工人的生活现状。那时候盐工很苦,身上全是盐味儿,找对象十分困难,作品就有了曲折的人生之叹。我参与了修改的讨论会,感到作者的底子很厚,也感慨于盐工的不易。还有一次,是参加关于水库建设的二人转的本子的研讨,顺便对于全县的水系情况有了点认识。我们还到松树镇看了水库的情况,只见大水连天,像汪洋一般,煞是壮观。新中国初,这里是一个麻风病院,收留了许多病人,后来麻风病基本消除,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修水库时,医院便淹没到了底下。有个作者有感于时代变迁,在创作中写出了几代人的苦乐,读后颇为感动。如果不是那些创作者的劳作,我全不知道这些历史的。
业余作者中,有许多来自乡下,有的文字带着很好的艺术感觉。记得三堂公社有个文化站长,名字忘记了,是个写作的多面手,对于民间的烟火气,有画面感的描述。他为人老实,但作品却活泼得很,乡土社会的神思,偶可见到。还有一位名叫刘永峥的兄长,对于乡俗很有研究,善写拉场戏和二人转,对于舞台很有感觉。我自己对于地方戏曲有点排斥,不太注意其间的道理。认识了刘兄后,便发现戏曲是一门大的学问。他好像是邓屯公社的人,自幼泡在戏曲里,深味舞台的各种玄机。最有趣的是,挖掘出不少乡土资源,唱词与对白形象而动人。我们这些知青作者,文字有点不接地气,当我们热衷于图解一些概念的时候,他却沉浸下来,在土得掉渣的世界寻觅精神的另一种火。他好像受到赵树理的一点影响,对于乡下百姓的生活,有特别的感知,世态炎凉也把握得好。不过,他的作品,每每遭到批评,有领导看了他写讽刺生产队干部形式主义的小品,曾决定禁演,要不是文化馆馆长的坚持,小品也许就被毙掉了。刘永峥写故事是来自乡下经验,那情节的安排,受到了契诃夫小说的暗示,一波三折,很是好看。我那时候感到,土洋结合,中外贯通,才是创作的出路。在民间苦苦摸索的写作者,其实有书本里没有的另类智慧。刘永峥后来成了文化馆的干部,不久因剧本多次获奖,被调入省里成了专业编剧,那已是后话了。
三
我每次去县里,都住在县委招待所。招待所一带,还留着殖民地时期的遗绪。有几排日式的房子,过去是满铁医院。在招待所另一旁,是一座俄式的大楼,乃修建南满铁路时留下的。林荫小道边,排列着一幢幢风格各异的旧别墅,它们都睡在那里。走在那里,有一种历史的风在吹动的感觉,但内在的沧桑,还是知道得很少。县委招待所,比其它地方要热闹一点,人员往来也比较多。我在这里遇见了不少知青,他们大多是从大连下放到本县的,被抽调到县里写材料,或开什么会议。这些人在气质上与本地人不同,视野是开阔的,以致多年后,他们的音容笑貌我还都记着。
有一次与某公社一个姓赵的报道员住在一起,他是老三届,大我十岁,妻儿都在大连,自己在乡下多年了。他的杂文功夫深,给省市报刊写了不少文章。赵兄没有大连口音,说的是普通话。聊天的时候,知道他博学。喜欢哲学,对于康德、黑格尔有些心得。文章呢,遵循的是鲁迅之路,一些句子也是暗仿《二心集》与《南腔北调集》的。他有点愤世嫉俗,激动的时候声音很高。晚上睡得很晚,话也多,我们不免是彻夜长谈。聊着聊着,说起大连的情况,知道他住在一个什么街道,我便问,是否认识我的姨父。他得知后,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说自己就是毁在我姨父手中的。我问之,他不答,随后不再和我说话。多年后,我问姨父,何以伤害此兄。才知道,此兄插队后,家里被街道一个男子盯上,赵兄过节回家,怒打了那人,姨父恰在这个街道负责治安工作,便以扰乱治安为由,将其关了多日,不久逐出大连,遂不得返城。知道此事后,我的心有点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些什么。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这位有才华的老兄,他的工作怎样,身在何处,更就无从知道了。
住招待所的日子,对我来说有点奢侈的感觉,伙食是乡下难比的,还能够看看电影,环境比较轻松。邮电局有个发报员何兄,经常到招待所看望朋友,渐渐地就熟悉了。他的父亲是县里的第一任书记,后来调到外地。何兄留恋辽南这方水土,没有随父母走。他喜欢写诗,阅读面也广,家里聚集了一批文学青年。而那时候几个从大连来的知青,常到他那里小聚,也因此,我的朋友圈变得大了起来。
那时候喜欢写诗的青年,崇仰的是贺敬之、郭小川,所以写作的时候,多少带一点类似的调子。不过私下里,众人还是欣赏雪莱、拜伦、普希金、艾青、穆旦,只是不太敢用那些翻译的调子泼墨为文。何兄家离招待所近,是一个独院,日式的房子很讲究。我在大连的时候,就见到不少军队家属,也住这样的房子。何兄并不因为地位与我们不同,而有丝毫的傲气,谈起话来,是平和的。他对于流行的写作,已经有所警惕。我们平时在乡下,十分闭塞,倒是他这样的人,触摸到了时局的某些神经。
在县城的日子,认识的诗人还有几位,大连知青巩兄给我的印象最深。忘记怎样认识他了,好似是也在何兄那里见过几面,后来我去大连读书,还多次去过他的家。他那时是大连地区最有名的诗人之一,其作品《早》发在《辽宁日报》上,一时引起轰动。时逢农业学大寨的时代,乡土与革命成为一体的存在,但不是人人会融化那种文体与生命体验,他却是有些游刃有余的。巩兄的诗歌带有民谣体的样子,歌颂的是农民披星戴月劳作的精神。读其文字,和他的气质很像,没有我们这些人的书生气。他那时候在乡下担任行政工作,可以说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文字与乡俗诗歌关系很近,但无八股之气。和他聊天,觉得是懂得诗文之道,又谙熟世俗,但后者在其作品中不易找到。几年后他考入辽宁师大,主编了《新叶》杂志,提倡朦胧诗,并刊发了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那才是他的审美的本色。而在辽南插队的时候,许多思想都是被掩埋在草地与野径里的。
每一位朋友都是一本书,现在想一想,有的都可以写到记忆的段落里。从此知道,要到外面的世界,寻找更多的高人。我其实很长时间并不了解城里人的日常生活,倒是对于一些飘渺的东西有点兴趣。有朋友讽刺我不食人间烟火,那也不错。在县城的遇合,最大的收获是,开始思考着过去从未思考的东西,通过那些朋友的言谈,知道自己更需要的精神在哪里。瓦房店真的像一个驿站,传递的是远边一些神异的声音。
那是个什么样的声音呢?我说不清楚。只是每次走在县城的路上,有一种带声的画面晃动在眼前,犹如工厂上空飘动的蒸汽。雪莱在《赞精神的美》一诗中所说的“渺冥灵气的庄严的幻影”,就是这样吧。记得有一年我从这里的火车站转车北上,穿过长白山脉的时候,见草木苍翠,流水潺潺,内心有些激动。在拜访千山古庙的日子,在流连于沈阳北陵的大学时代,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神奇与广大。此后我走过了许多村落,看过了无数的城,也结识了诸多有趣又有智性的人,渐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做什么。故乡教给我的重要精神,便是不要满足于在狭小的圈子里,世界很大,囚禁自己,感受不到辽阔之美。遥想荀子当年警告世人的话:“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闇于大理”,那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