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地册子》共读回顾:阅读,走上观念的飞地
止庵,作家、学者,著有《令颜》《受命》《惜别》《画见》《神拳考》 《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等。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联合B站up主光明森林club,组织了一场《插花地册子》线上共读活动。
现将共读过程中精华内容整理成文,是对活动做一回顾,也希望与未参加活动的读者一同分享读书、交流的快乐。
问:为什么给这本读书回忆录取名为《插花地册子》呢?
答:我挺喜欢“册子”这个名字。“插花地”就是飞地,飞地就是乙地里有一块甲地的地,那块就叫飞地。对我来讲,“插花地”其实就是异端的意思。
使用“插花地”这个名字,实际上是想表达我的一些想法和观点,它们可能并不完全符合传统的规范或标准。我在这本书中对书籍的评价、对作者的观点和看法,都带有一种非传统的色彩,与主流观念有所不同。
问:止庵老师的《插花地册子》全凭记忆写下许多书名和情节,请问老师读书是否会写日记,写书的时候会拿出来核对吗?
答:《插花地册子》这本书,某种意义上是我写的其他跟书有关的文章的补充。自1994开始,我陆续撰写了《樗下随笔》至《苦雾抄》一系列随笔集,大约有十四五本,约600篇文章。这些文章详细地记录了我对书籍的见解和感受,因此,在《插花地册子》中,我并未过多展开论述,而更多地是呈现了一些结论性的观点。
虽然我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日记中并未详细记录读书的经历。另外,我还有一些笔记,它们原本是为了撰写文章而准备的,内容零散,有的仅是一句话,有的则是一段或几段文字。这些笔记最终成为了《插花地册子》的素材。在编写过程中,我并未一一核对书名,后经多次出版,在晓征老师的帮助下,订正了一些书面上的错误。
需要注意的是,《插花地册子》并非一本注重论证的书籍,它更多地是我的读书回忆录,充满了对书籍的印象和感受。如果读者希望深入了解我的观点和论述,可以阅读我之前发表的文章。
问:老师的阅读量惊人,花了很多精力在文本分析和写作练习上,但是现在似乎处在非虚构写作的时代,最近比较火的作品,比如《我在北京送快递》,还有李娟的散文等等,或许不需要有很高的阅读储备,一样也可以写出感人至深的文字。想问老师如何看待当下阅读和写作的关系?
答:我不认为存在非虚构写作时代和虚构写作时代的区分,非虚构写作很早就有了,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的对话体作品虽带有虚构成分,但基本以苏格拉底的语录为基础,属于非虚构范畴。此外,色诺芬的《远征记》等作品同样属于非虚构。在中国古代,《论语》等典籍也是非虚构作品的代表。因此,我并不认同存在一个特定的非虚构写作时代。
对于读书与写作的关系,我认为它们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写作可以涉及任何题材,无论是否读书,都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有些人即使读书不多,也能凭借天赋和才华写出佳作,甚至超越那些读过大量书籍的作家。同时,也有作家通过阅读大量书籍,将其融入自己的写作中,创作出优秀的作品。例如,鲁迅就是一个读书广泛的作家,他的小说深受外国短篇小说的影响。而萧红虽然读书不多,但她的《呼兰河传》同样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对于非虚构写作而言,读书同样重要。以我的《插花地册子》为例,该书截止于2000年,但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其实阅读了大量的非虚构作品,如《邻人之妻》《被仰望与被遗忘的》等等,这些作品在《插花地册子》中并未体现。通过阅读这些优秀的非虚构作品,我们可以了解到什么才是好的非虚构写作。
在出版界,我时常看到一些非虚构作品,但它们往往缺乏深度和广度,更像是简单的报道。相比之下,外国的优秀传记作品是非虚构写作的重要典范,它们的文学价值远超我们目前的非虚构作品。我们的传记作品在材料搜集和整理方面往往不够精细,存在虚构和编造的情况,这从基本功上就显得不足。
因此,我认为无论是非虚构还是虚构写作,都应该多读书,了解优秀的作品和写作方法,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知道什么样的作品是真正好的作品。
问:和老师同时代的作家,例如莫言、余华、麦家,都因为经历过时代的巨变而书写苦难,请问止庵老师是否也用文字消化苦难呢?
答:对于同时代的作家,我的阅读确实不多,所以无法评论。我认为读书应该成体系地进行,零零散散的阅读效果并不显著。若要对某位作家或其作品做出评价,必须系统地阅读其所有作品,了解其在写作上受到哪些人的影响,甚至对其同时代的作家作品也要有所涉猎,这样才有资格发表观点。因此,在当代文学领域,我投入的精力有限,我的阅读大致止步于王小波和王朔,之后的作品则阅读得较少且零散,虽有所涉猎,但不足以支撑我做出评论。
关于苦难这一话题,我这一代人大都经历过。苦难或大或小,但几乎无人幸免。我认为,苦难无法通过文字来化解,文字只能作为我们表达苦难的方式。苦难真正能够被化解,只有通过遗忘和时间。写作可以取材于苦难,但它并不能消除苦难本身。
以我个人经历为例,我曾写过一本书,名为《惜别》。这本书是我母亲去世后写的。她于2010年离世,这本书在2014年出版,至今已有十年。在写作过程中,我确实期待能够通过文字减轻一部分悲痛,但作品完成后我发现这完全是徒劳的,悲痛并未因此减少。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十年后的今天,我确实没有当初那么悲痛了。这证明了时间的力量,它能够使我们接受那些原本难以接受的事情,所以文字不能化解苦难,但时间可以。
问:请问止庵老师有没有佳片推荐?
答:大家可以关注我的微博,上面有很多关于我看电影的记录,我花费了大量时间观看电影,并曾计划写一些关于电影的文章。然而,最终只在《罔两编》中收录了九篇长文,这些文章主要是关于电影和基于改编的小说原作的对比。我原本计划写成一本书,但只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因为写电影评论非常耗时,需要一帧一帧地回放电影,分析台词和动作。与书籍不同,电影无法随时翻阅,且不能仅凭印象随意评价,所以我最终没有继续写下去。
我记得我写了九篇文章,第十篇原计划是关于《色戒》的小说和电影比较,连草稿都已经完成,大概有两三万字。然而,由于我母亲去世,搬家时,这份草稿不幸丢失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参与了一两个关于《色戒》小说和电影比较的活动,并分享了我的看法。
我的观影爱好可以分为消遣和欣赏两大类。由于我晚上不工作,以免影响睡眠,所以每晚我都会看电影。家里有电视,但我从不看电视里播放的电影或电视剧,而是将电视机作为投屏工具,通过手机投屏来观看。此外,我也会去电影院看电影。从1980年代开始,我就热衷于看电影,无论是瑞典、美国、法国、英国、日本还是西班牙的电影,我都曾涉猎。有时一天内会在三个电影院连看六部电影,这种经历让我看了很多电影。
欣赏类的电影,我看过的有安东尼奥、小津安二郎、费里尼和伯格曼等导演的作品,还有我最近看的伍迪·艾伦的作品。消遣类的,我更喜欢情节引人入胜的,英剧、美剧、德剧和日剧我都看。这些剧集在我的微博上都可以找到,日剧与欧美剧集风格迥异,各有特色,都值得一看。
问:老师认为是阅读虚构作品还是非虚构作品更有价值?对于诗歌的阅读有什么建议?
答:关于虚构作品与非虚构作品的选择,我个人更喜欢读虚构作品。非虚构作品,如思想类或历史类书籍,其内容可以转述给他人,但文学作品则不同。文学作品中的情感与作者的感受,如果不亲自阅读,仅凭概要或转述是无法完全传达给他人的。因此,我认为虚构类作品具有不可替代性。
关于诗歌的阅读,我们可以将其分为新诗和旧诗两类。旧诗严格遵循格律规范,如七律、七绝等,每个词牌都有其特定的格式。有些作品可能不完全符合传统规矩,这会引起读者对于诗歌评价的差异。例如,宋代词人王沂孙、吴文英等人的作品,在古今评价上可能存在差异,这是因为古代与现代对于诗歌的审美标准有所不同。然而,我认为这些差异并不影响我们个人对于诗歌的喜好和阅读。
至于新诗,由于其没有固定的形式规范,读者与作者之间往往难以达成共识。有时,你认为是诗的作品,他人可能并不认同。因此,在阅读新诗时,我们更多地依赖个人对于诗歌的感悟和理解。以中国现代新诗为例,尽管郭沫若、艾青、郭小川、穆旦等诗人也许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但他们的作品并不符合我的个人口味。我更关注诗歌的意境、诗味和诗意。
问:请老师讲一讲《如逝如歌》?
答:为什么把《如逝如歌》附在《插花地册子》的书后,是因为这篇文章有一些自传的成分,但表达得相当隐晦。或许它本应独立成册,确实曾有出版社提议将其出版为诗集,但它的篇幅不够一本完整的诗集。我创作过许多诗歌,但其中大部分我认为没有必要集结成册。我出版的第一本书正是诗集,那是在1993年,它代表了我写作能力的一个方面,也是我审美追求的一种体现。在这本诗集中,有些诗歌的寓意较为隐晦。
我深受中外诗人的影响,其中中国古代词人吴文英和王沂孙的作品对我影响尤深,《如逝如歌》便是受到他们二人影响的产物。此外,我还喜欢李贺和贾岛的诗,他们的作品也对我产生了影响。我还阅读了不少翻译过的外国诗歌。虽然诗歌从根本上说是不能翻译的,因为诗歌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在翻译过程中往往会丢失大部分优点,只有意象和结构能够得以保留,其他元素往往难以传达。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阅读翻译诗,并将其视为译者与原作共同创作的作品,并不会完全相信它就是原作的真实面貌。外国诗人中,我深受圣琼·佩斯和艾利蒂斯的影响。
现在,我在写作时追求一种质朴的风格,尽量避免使用过多的形容词渲染。这并不意味着我缺乏写出华丽、漂亮文字的能力,通过《如逝如歌》我能够证明这一点。然而,在撰写文章时,我倾向于保持这种质朴的风格。我曾提出“诗文有别”的观点,认为诗和文是两种不同的表达形式,各有其独特的魅力。这一观点源自废名,废名认为诗的好处就是不隔,而文章的好处就是隔,就是作者与所写内容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论隔与不隔我都能做到,我能证明这一点就行了。
问:在止庵老师的诗里经常可以看到女性形象。如:老妪、长在树上的女郎、神女、裸女、歌女、魔女等,请问老师写这些女性形象是出于怎样的情感表达?
答:这些诗歌的创作实际上深受我前面提及的古代文人的影响,除了之前列举的几位诗人,如吴文英、王沂孙,还有李商隐、姜夔等。古人常将女性作为一种意象,用以代表一个人所追求、热爱和珍视的东西,这已成为一种传统。在阅读古诗时,我们会发现这样的表达方式屡见不鲜,如“容华耀朝日,谁不惜令颜”便是一种寄托。再如曹植的《洛神赋》,也体现了这种传统。我在此也承继了这一传统,将女性作为一个情感或关注的对象来表达自己的希望与寄托。
问:止庵老师现在偏好读什么类型的书呢?
答:这么多年来,我的读书偏好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仍保持着与1980年代相似的偏好。那时,我身边的朋友们都热衷于阅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逐渐放下了书本,而我则一直保持着这份对阅读的热爱和习惯。我始终关注着一些特定的作者和作品,对于那些当时还未翻译完整的作品,我会耐心等待,待其完整后再进行阅读。因此,我形成了一个读书计划,虽然有些书籍可能无法完成,有些则会被其他书籍所吸引,有些则值得反复重读。
现在,我仍旧保持着原来的读书偏好,对于感兴趣的书籍,我总是会认真读完。在读书的过程中,我有一个特定的方法想要与大家分享。选择一本书往往并不容易,但一旦选定,我会先读它开头的几十页,与书籍进行一种“磨合”。在这个过程中,我需要去接受书籍的内容和作者的思路,而不是试图让书籍来适应我。这就像是与书籍进行一种对话,我试图去理解作者的意图和逻辑。
在我看来,读书就像是一次旅行。作者为我们设定了一个目的地,并引导我们前往。我们不能要求作者带我们去看他们未曾提及的风景,就像我们不能要求一个旅行导游带我们去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一样。同样地,在交友过程中,我们也不能要求朋友去做他们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和限制,我们需要理解和接受这些。
因此,在读书时,我会尽力去追随作者的思路,看他往哪个方向走,并观察他走得有多远,是否达到了他自己的预期。我不会给他提出一个不同的标准或期望。我相信,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理解书籍的内容,并与作者进行深入的交流。
问:老师,您是否不喜欢“讲理的”“雕琢的”文章?可是《论语》不也是讲理么,您为何对《论语》特别青睐呢?
答:首先,我从未表示过不喜欢讲理的文章。实际上,我非常喜欢讲理的文章,我自己写得也算是讲理的文章。随笔本质上就是一种讲理的文章。
我喜欢《论语》,正是因为它是讲理的,孔子在《论语》中,以平和、自然的态度,与弟子们进行日常的交流,阐述他的哲学思想和道德观念。
相比之下,虽然《孟子》同样讲理,但孟子的言辞有时显得较为急切,缺乏孔子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而《荀子》的讲理方式则过于中规中矩,过于追求逻辑和条理,反而失去了某些灵活性和生动性。
除了《论语》,我还特别喜欢《庄子》和《韩非子》。我认为鲁迅的批判精神与韩非子有相似之处,而周作人的文风则更接近《论语》的平和,我两位作家我都非常喜欢。
所以我并非不喜欢讲理的文章,关键在于讲理的方式。讲理的文章首先要有实证精神,即要关注现实,讲述真实的事实。其次,要讲逻辑,因为只有通过合理的推理和论证,才能让人信服。
问:老师好,我最近在阅读村上春树,想听听您对于村上春树的看法?我去年读了三岛的作品,大众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的严重,但是对村上春树普遍评价很高。我个人更喜欢三岛,并没有那么喜欢村上春树,想听听老师的看法。
答:《金阁寺》是一本极为易读且引人入胜的书。它出自三岛由纪夫创作生涯的鼎盛时期。全书叙述清晰,内容充实,几乎涵盖了所有能够触及的方方面面。三岛由纪夫的笔触堪称神来之笔,他的写作思绪如泉水般喷涌而出,流畅而有力。尽管阅读译文会损失部分原作的韵味,但我们仍能感受到三岛由纪夫那独特的创作热情。因此,我强烈推荐大家阅读这本书。
关于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我想特别提及《丰饶之海》系列。这个系列包括《春雪》《奔马》《晓寺》和《天人五衰》四部作品,它们应被视为一个整体来阅读。这四本书实际上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主题——轮回。正是这个主题赋予了《春雪》和《奔马》截然不同的美感,前者展现了阴柔之美,后者则呈现出阳刚之美。为了更深入地理解这个系列,我建议大家按照顺序阅读这四本书。
至于村上春树的作品,我个人的喜好并不十分强烈。我读过他的很多作品,但总觉得他已不再像传统的日本作家。他的作品更具有国际化的特色,因此,如果你喜欢他的作品,其实也可以在其他国家的作品中找到类似的风格。此外,我对他早期的一些作品,尤其是《挪威的森林》,并不太感兴趣。而他中期的作品如《海边的卡夫卡》等则写得相对较好,但后期的作品又显得有些匠气过重,缺乏足够的力量。不过,他的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倒是让我颇为喜欢。总的来说,我并不是特别推崇村上春树的作品。
问:下周我们要开始读《卡拉马佐夫兄弟》了,请问老师有什么读前建议吗?
答:《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本书我是40年前读的,但至今我仍对它记忆犹新。当时,我大学毕业,有两个星期的空闲时间,我就用这段时间从头至尾认真地读完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读这本书我投入了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因为它内容丰富,思想深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匆匆读完。
值得注意的是,这本书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意义重大。他的文学和哲学思想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俄罗斯乃至全世界的哲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启发了许多哲学家,但他自己并没有专门的哲学著作。他主要是通过《卡拉马佐夫兄弟》,特别是其中的“宗教大法官”这一章节,展现了他对哲学问题的深刻见解。所以大家在阅读这部分时可以特别留意。一个文学家对哲学界产生了如此广泛而深刻的影响。这确实是一个罕见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