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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三国演义》,读出生命的节奏
来源:解放日报 | 林少华  2024年05月30日08:51

先说两句题外话。点赞也好,吐槽也好,时有网友说我的译文,比如拙译村上春树作品,用的成语多。“日语原文有那么多成语吗?”非我狡辩,还真不算少。翻阅我手头这本类似中学语文教辅书的《大修馆国语要览》,书中列出的成语(日语称“四字熟语”)就不下四百五十个。仅以“一”字开头的就有三十七个。如一衣带水、一部始终、一目了然、一莲托生、一气呵成、一心不乱、一石二鸟等。至少其中的“一莲托生”就曾出现在村上长篇小说《奇鸟行状录》里面。因为绝大多数来自中国成语、中国古籍,所以翻译当中直接照抄或微调还原即可,毕竟二者“一莲托生”。这是一个原因。

拙译成语较多的另一个原因,是我背过成语词典。说来话长。“文革”中有几年我在乡下实在无书可看,只好在雨天不能出工的日子看家里“幸存”的《汉语成语小词典》。看的遍数多了,有不少就背了下来——谁能想到,许多许多年后它们会在我翻译《挪威的森林》的时候派上用场呢?而且非我刻意派遣,而是它们自动拍我脑门报到的。怪我?冤哉枉也!

拙译成语较多的再一个原因,和《三国演义》也多少有关。说起来,我是“闯关东”的后代,上查几代都找不出一个读书人。好在,也不全都目不识丁。因为经过几代人的辛勤劳作,多少有了些家产,大凡男丁也都能上个几年私塾。我的祖父也不例外,他写一手颇为中规中矩的毛笔字,打一手名闻十里八乡的好算盘,而且喜欢看书,记忆力也好。冬天农闲时,他每每歪在炕头铺盖卷上看三国、水浒等旧书,来客人闲聊时常常讲林冲讲关公讲得眉飞色舞,听得我首先对三国故事、对关公关云长来了兴致。

我大约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接触三国故事的。首先接触的是《三国演义》连环画。不知从哪儿借得几本来看,没看够,就跑去十里开外的小镇供销社去买。一两毛钱一本。但这在当时绝非小数,我要攒好久才能攒够。攒的钱差不多够买一本了,我赶紧奔去供销社,进门直扑书籍柜台,一头趴在玻璃罩上急切切寻找《三国演义》连环画。

兴冲冲买得一本,又眼巴巴盯视下一本——《千里走单骑》,瞧关公关云长那雄赳赳气昂昂跃马横刀的高大形象,啧啧!遗憾的是,钱不够。好在,街头大树下有个小人书摊,一分钱租一本。书摊常有几本《三国演义》连环画。若碰巧口袋里还能抠出一分硬币,我就递给坐在马扎上打瞌睡的老伯,立马抄起一本,一屁股歪在树下翻看。想看完又怕看完,怕看完又想看完。看完字看图,看完图看字。老伯挺好,随我看多长时间。只一次,他忽然睁开眼睛:“孩子,差不多了吧?我得回家吃饭喽!你不饿?书可是不顶饭吃的哟!”

问题是,借也好买也好租也好,我都没能把六十册凑齐看完。于是,趁父亲不在家时翻他的书箱。只是,也是因为时代关系,在公社当干部的父亲不情愿让他的儿子看所谓的旧小说,在书箱盖子背面贴了一张纸,纸上用毛笔写道“最好不要看旧书”。掀开箱盖,这几个字正对着我的眼睛。所以,父亲在家时我是不敢动、不敢看的。

而当父亲“包片下队”(去屯里村里蹲点)或去县城开会议,我就急不可耐地把书箱翻个底朝上,把压在最底层的《三国演义》找出来,然后,抱着书爬上西山坡松树林,靠树坐在软绵绵的落叶上翻动书页。身旁毛茸茸的金达莱花,树梢上扑棱棱的山雀,时而掠过鼻尖的甜丝丝的山风。乖乖!一时快活得要死。如今想来,半个多世纪前乡村小学的教育水平相当了得,竟然使得四年级小学生看原版《三国演义》看得一路过关斩将势不可挡。看罢意犹未尽,又约东院、后院的小伙伴一起耍枪弄棍。东院姓赵,扮常山赵子龙,后院姓张,称燕人张飞,三国里没有姓林的,我就装关公关云长,带上各自的弟弟,晚饭后坡上坡下往来冲杀。

上初一时,我又把《三国演义》看了一遍。这回看得仔细了,开始注意文章本身了。说来也怪,较之《水浒传》,即使就文章而言,我也觉得《三国演义》更合自己的脾性。按理,《水浒传》接近白话更容易懂,《三国演义》采用半文言文读来较为生涩,但我还是偏爱《三国演义》。不仅有诸多掷地有声的金句,一路铺排的《隆中对》也让我读来乐在其中:“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说实话,作为乡间中学的初一学生,对内容我当然不能完全理解。相比于内容,吸引我的,更是其行文的节奏——风逐浪起,日落霞飞,又前呼后应,一气纵横。这种行文的节奏感或音乐性,使得我觉得十分好玩,偶尔朗读,不由得摇头晃脑,自鸣得意。

如此这般,《三国演义》不仅培养了我日后包括翻译在内的行文节奏,而且似乎激活了我生命的节奏,使得我在庸常的生活中终究不失浩然之气,在艰难的人生低谷也没敢完全忘记对信义星空的仰望。是的,漫长的人生中,奠定我的精神底色和文章底色的书一时难以尽数,但《三国演义》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种。别人从《三国演义》中看出了什么,我不知晓,而我看出的主要是行文的节奏、生命的节奏。行文的节奏,显然与四字词组或成语的神出鬼没有关。无须说,那其实也是生命的律动、生命的节奏。

恕我重复,谁能想到少年时代无意中背过的《汉语成语小词典》、看过的《三国演义》,会在许多许多年后在我翻译《挪威的森林》等日本文学作品的时候派上用场呢?或许,漫长的人生中,我们总是在等待一个机会。抑或,那个机会在等待我们,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