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林徽因的“平民”诗 ——写在林徽因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之际
来源:文汇报 | 陈学勇  2024年06月13日08:24

作家林徽因,她的诗人形象最为耀眼。说起林徽因的诗,读者往往冲口而出:《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某种缘故,这一首如今是女诗人传诵最广的诗歌作品了。网上还讹传若干并非她所创作的诗篇,这些形似神异的仿作,大体也是“四月天”的路径。我倒想说,“四月天”既不宜举为林徽因诗歌代表作,也算不上林诗的上乘,仅代表她诗作的某一面而已。

有位诗歌评论家在他的论文里,把林徽因诗歌创作归结为一个“核”,声称这个核,“就是抒写一位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新女性在爱情中的体验和成长,从而探索爱情在生命中的意义、诗在人生中的地位”。许多读者便戴着这个墨镜解读林徽因的诗篇。且不说如此概括能否反映林诗整体面貌,至少一叶障目,遮蔽了林诗内容的丰富性,忽略了其他侧面,譬如忽略平民题材这个重要侧面。

譬如她较早的一首,《微光》: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廊上一角挂着有一盏;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含糊的,全数交给这黯淡。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窗上,斜角,照着有半盏。

合家大小朴实的脑袋,

并排儿,熟睡在土炕上。

外边有雪夜;有泥泞;

沙锅里有不够明日的米粮;

小屋,静守住这微光,

缺乏着生活上需要的各样。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麦面……

为这吃的喝的,本说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单靠气力,

在肩臂上边,来支持那生的胆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谁还说希望,——

便使是梦,在梦里,闪着,

仍旧是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盏灯,有点光,

挂在店廊;照在窗槛;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明白的,全数交给这凄惨。

诗描述了底层贫民的生态,还有他们的心境。生态之苦屡见不鲜,民不聊生的三十年代,无数诗篇反映民众疾苦;无奈的心境则令人加倍心酸。不能自主的弱者,不得不把命运“全数交给这黯淡”,“全数交给这凄惨”,任人宰割。那时革命诗人志在唤醒民众,鼓动弱者奋起抗争,这自有其现实功效。但林徽因无意于此,《微光》触动读者心弦的,是对弱者的真挚同情,深切理解。以客厅太太身份,这般真挚、深切,是诗人步出客厅的思想收获。这样的诗,虽不能如号角发起进攻,却会引起对现存秩序的质疑,进而可能引发改变现实的动力。虽不能立竿见影,却或明或暗地促动社会变革的要求。这是林徽因那年代她这类知识分子的观念、立场、态度、思维在文学上的体现,林徽因又是典型的。我们感受到她深沉的民本意识——可贵正在这里。

像《微光》一类的诗,林徽因并非偶尔为之。她摄取平民题材的诗歌作品,至少还有《年关》《八月的忧愁》《十一月的山村》《茶铺》《小楼》。林徽因诗作本来不多,总共才数十首,那么它们就不能被视而不见。而她真可确证为爱情题材诗篇,差不多也就如写平民的这么多,何苦厚彼薄此。

再来读一首平民题材的《年关》:

那[即“哪”]里来,又向那[哪]里去,

这不断,不断的行人,

奔波杂遝的,这车马?

红的灯光,绿的紫的,

织成了这可怕,还是

可爱的夜?高的楼影

渺茫天上,都象征些

什么现象?这噪聒中

为什么又凝着这沉静;

这热闹里,会是凄凉?

这是年关,年关,有人

由街头走着,估计着,

孤零的影子斜映着。

一年,又是一年辛苦,

一盘子算珠的艰和难。

日中你敛住气,夜里,

你喘,一条街,一条街,

跟着太阳灯光往返,——

人和人,好比水在流

人是水,两旁楼是山!

一年,一年,

连年里,这穿过城市

胸腑的辛苦,成千万,

成千万人流的血汗,

才会造成了像今夜

这神奇可怕的灿烂!

看,街心里横一道影

灯盏上开着血印的花

夜在凉雾和尘沙中

进展,展进,许多口里

在喘着年关,年关……

《微光》是近景,《年关》则拉远了镜头。微光下的某户摄取的是个别;大街上热闹遮蔽凄凉,千万人血汗造成“可怕的灿烂”,便是普遍。世间不平尽现于诗人选定的这一时刻,不很平常里的平常,年关的特殊日子如聚光,平常岁月的不平照得愈加强烈。

写苦难写对照,乃诗坛常情,尤其在社会矛盾剧烈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另一首《小楼》就比较别致,不见凄苦,不见血汗,呈现了平民的又一番生活图景,平静乃至有点闲适: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我喜爱《小楼》,先因为它艺术别致,林徽因的小说才华融入诗歌艺术,小说般的场景,小说般的人物,融合天衣无缝。细细品味后,意识到更为别致的内容。也有这样的平民生活?有的。张大爹的生活,也是平民的真实生活,只是作家不大这么写,仿佛缺乏思想。其实,世间有不平的对立,也有不对立的日常。不要以为《小楼》掩盖矛盾、粉饰乱世。社会除了抗争,还有生存。无须牺牲的时候,总得生存,而且必须生存。唯有对生活的这份热爱,才会去捍卫所爱,必要时勇于壮烈牺牲。

当然,写张大爹日常的林徽因并非成了平民,也不就成为平民诗人。她依旧是名门闺秀,是另一阶层的学者专家。她没有与民众打成一片,据说,林徽因在李庄不大与邻居们往来(原因未必是保持距离),水还是水,乳还是乳。诚然她不及有些诗人的激进、激烈,然而,诗人本性率真的同情和不平,还有不动声色的愤懑,你当感受到她就在民间,有几乎与生俱来的平民意识,而毫无某些志在唤醒民众的诗人那些有意无意的居高临下姿态,你就油然为女诗人的情愫感慨、钦佩。林徽因所以能如此,固然跟她常到穷乡僻壤考察古建筑接触底层民众相关,不只是走马观民,匆匆一瞥。也要看到,出自她的潜意识良知,和强烈民本观念,更是至为关键的。不必强调平民题材作品与抒写个人情思的篇什,评价上孰高孰低,两者各具彼此不应替代的意义。需说明,林徽因此类作品,于文坛未必非同寻常,于诗人自己一定不可等闲视之,不然,林徽因诗人形象,或不得全面、准确了。

这几天,北京、杭州、五台山,多地举行林徽因纪念活动,我行前又通读了一遍林徽因诗歌,记下零星谬识,作为个人,是最合适的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