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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的创作方法与阅读的自觉经验 ——虹影《清明》读书会访谈
来源:《清明》 | 虹影  2024年06月13日07:42

近日,第36期《清明》读书会暨包公故里文学讲堂在合肥举行。著名作家、编剧、导演虹影做了以“小说创作中的女性人物命运表达”为主题的文学交流。

读书会上,虹影以她一贯的细腻表达和深刻见解,向读者们展示了女性角色在文学世界的多维面貌。互动环节中,虹影就创作中的篇幅把控和人物塑造问题与现场观众进行交流,耐心细致地解答了观众在文学创作方面的问题。

本刊:虹影老师你在小说中塑造了很多女性形象,如母亲、大姨、二姨、二姐等,你也经常用第一人称“我”来写作,这里的“我”也是女性。想问虹影老师,你对小说中女性人物的塑造是如何看待的?

虹影:其实除了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西区动物园》这三部是第一人称之外,其他小说基本上都是第三人称或者是用非线性的视角来写的。这三部长篇小说都跟我的生活相关,基本上就是真实的故事,《饥饿的女儿》是100%的,《好儿女花》是90%,《西区动物园》应该说是80%的。

女性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很难,不仅要生存,要养家糊口,还要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所以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们女性在这个世界上的牺牲和付出都比男性要多很多倍,而且她们的点点滴滴是说不出来的,是看不见的,只有身为女性的我们,才可以感知到这一切。所以,在我写跟女性有关的作品时,我就非常在意她们内心的挣扎,她们在关键时刻会不惜自己的生命去拯救她们所爱的人。长篇小说《不死鸟》其实就是写女性向死而生、无法被打败、被摧毁的精神。这种精神现在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世界,都是可以找到的。

本刊:最近你导演的电影《月光武士》上映,这个是你电影的代表作,是先从小说开始的,能否谈一下这篇小说的创作经过?

虹影:《月光武士》讲述的是街上做鞋的秦伯伯,从日本留学归来,带回来一个日本妻子,他们有了两个女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按政策秦伯伯的妻子只能回到日本。当时秦伯伯的妻子在前面走,秦伯伯在后面跟,两个女孩在后面一边哭,一边叫妈妈不要走,所有街上的人都在看他们的生死离别,都在哭。这种画面像电影一样的,从小就印在我的心里,我五岁时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之后不同的人给我讲不同版本,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动笔。

前年,我想拍一部重庆电影,找我所有的小说来看,发现在很早的时候写过一篇小说《小小红骑士》,写一个日本的混血姑娘,有一个少年来保护她。觉得适合改编为电影,我很快写完剧本,但是很快疫情开始了,我就回到了英国。到了英国之后,我干脆把剧本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再把小说写成剧本。我想讲一个老重庆的故事,有一条街,有一个面馆,有一个少年保护他的女神,他在成长过程当中遇到的所有的问题,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情感的变化。命运会把他们推向哪里?他们心中安放灵魂的地方,才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最在意的地方。

本刊: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可能都埋藏着一个故事,虹影老师在五岁时就听说了这个故事,但直到最近才写出来。经过这么漫长的时间,这个故事不断地在心里发酵。虹影老师也分享了在创作中如何处理人物命运的问题,这种写法对我们来说很有学习意义。

虹影老师的创作大多选择在重庆,也曾说:“重庆不但有传奇,还拥有一种魔幻,还有一种记忆,还有一种钻心的疼痛。”这种对重庆的概括或者这种地域文化在自己心灵上产生的影响,形成了虹影老师重庆小说的地域性坐标。能否请虹影老师讲一讲你对地域文化创作的体验和理解。

虹影:我是重庆生重庆长的,对重庆的感情非常深。重庆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城市,巴蜀文化有着丰富性和奇幻性,这也是我有了孩子后写了那么多儿童奇幻小说的原因。那儿的老百姓非常喜欢故事,不管是妖魔鬼怪的故事,还是自己遇到的故事,还是作为一个码头文化的故事,都喜欢。这样的地方非常有戏剧性。像我生长重庆南岸长江边的6号院子,它的大厨房小厨房,就是表演的中心。因为那个时候很穷,没有吃的,会去偷别人灶上正在煮的东西。因为很穷,每家都只有一间房子,院子里的小孩子们会打架,大人们会跟着参与,每天都有各种新奇的事情产生。更重要的是它在长江的上游,它是一个有巫术文化的地方,它有很多解释不了的现象和结果,就像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一样,经常发生神奇的事件。这样的地方,它赋予了一个作家除了书本之外,来源于民间文学的营养。

我是一个非婚子女,当地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他们随意地欺负我,随意地惩罚我,随意地谩骂我。我到18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也让我产生一种动力,一定要离开那个地方,永远都别回去。但当我真正的离开以后,我最想念的地方还是重庆。所以我所有的写作的都是跟长江有关,我写了重庆,我写了武汉,我写了上海。

地域性会让一个作家以另外的空间另外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它有对比性,就是地域可能会把一个作家很深的根挖出来,同时因为长江流域不同的城市,不同人的命运,那种流动性的波澜壮阔,那种滔滔不息的声音,会给一个作家带来不息的生命原动力,一个作家,必须要站在这个土地上,跟这个土地完全拥抱,融入它,才会创作出好的作品。

本刊:刚才虹影老师说,年轻时想逃离自己的故乡,永远不要再回来,实际上故乡最终在你的心里还是有着最深刻的感情,你创作了这么多作品,还是围绕着这条江,这就是一个复杂的情感问题。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逃离故乡。我那时候写过一篇小作文,如果故乡是一条大船,我一定要凿个洞,让它沉没;如果故乡是只一风筝,我一定要剪断那根线,让它飘得无影无踪。但是现在走出来了,回头又想一想,故乡的文化还是在记忆中。这种情感在一个作家的笔下,有可能形成文字,也有可能像虹影老师一样形成很多有影响的地域文化的作品。

那么谈到地域文化,我们也想到虹影老师《西区动物园》中的情节:父亲把“我”送到乡下二姨家过暑假,这个二姨实际上跟我们家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我”在二姨家生活了一段时间,看到了二姨的抑郁、与黄工的的暧昧感情,“我” 还和小男孩建立了友谊等等。这些情节非常有人情味。我想这个人物可能就是重庆地域小说里的一个典型的人物。

虹影:对,这个是在《清明》发过的中篇小说《西区动物园》,也是《不死鸟》的第一部分。

1969年,我7岁的时候,因为身份问题在家里会受人欺负,我母亲总想把我送给别人,有一次就把我送给了另外一个幼儿园的老师——也是她结拜的姐妹,那时她在重庆渝中区抗建堂附近住。当时抗战发生之后,重庆作为大后方,不管是电影界还是戏剧界的人都移到了重庆,当时重庆几乎每天都有话剧上演,最多的时候有30多部话剧在演出。我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为了还原当时的重庆找了很多书,也问了很多人。

这里很有意思,现在还挂着以前的那些话剧的海报,我虽然没看到那些话剧,但是我真的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再现这些话剧,能看到重庆那个时候的繁华。

这个念头一直在心里,就像一个火苗一样的,一直在燃烧。

当要写到我母亲1945年在重庆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抗建堂,想到了演话剧的人,想到了凤小姐,想到了唐庆芳,想到了这三姐妹。这些姑娘从农村到大城市,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一下子就撞进了大城市。

她们的命运其实就是给人家做佣人,她们的命运是怎样的,她们对这个城市的那种期待或对自己命运的不能够把控,但是当她们发现自己所爱的人陷入了危险当中,她们会不顾一切去拯救对方。我写我母亲和她的几个好朋友,也是在一种创造中,突然发现火苗可以让它燃烧,然后成为一种可以永远保存下来的记忆。

本刊:母亲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人物,我们经常写到母亲,母亲也是虹影老师小说里的一个重要人物。虹影老师你之前说:“不同的身份在我的身上变化,以前我是作为一个女儿写母亲,而现在我是作为一个母亲去写母亲。”这种角色的转变,对你塑造母亲的形象有什么不同的体验?

虹影:有很多读者和我说,虹影,你在写《饥饿的女儿》的时候很讨厌你的母亲,和你的母亲针锋相对,写《好儿女花》时你好像又和母亲和解了,你把母亲写得非常美非常好。我说这是两本不一样的书,《饥饿的女儿》写的是我从小长大到十八岁发现自己的身世的故事,是再现我与母亲关系的书,所以在《饥饿的女儿》中,我是以一个愤怒的、饥饿的、对母亲充满怨恨的女儿的身份在写作。

2006年,我的母亲去世,我接到家人电话,怀着女儿回重庆奔丧,《好儿女花》写的是这期间的故事。那个时候我怀着我的女儿,我用母亲的视角去看我的母亲。而我和我母亲之间的关系,从1980年的《饥饿的女儿》到2006年的《好儿女花》,发生了很多改变。身份的转变让我发现了母亲更多的秘密,更让我以一位母亲的身份去理解另一位母亲,并把女性骨子里的痛苦用文字表达出来。

本刊:看之前的作品,你总是跟母亲产生矛盾,产生一种纠结的状态,后来看到你在作品中把母亲塑造得善良美丽,这个就是作为不同的角色转换之中,对母亲的理解和形象塑造的变化。有句话说:“我们写亲情时总是扭曲着写”,在虹影老师这儿可能也有这样的痕迹。前面我们看的时候总是觉得不理解:为什么女儿和母亲是这样的矛盾关系呢?虹影老师给我们做了详细地解释,因为是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写的不同作品。

刚才虹影老师也提到了阅读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性,阅读也是我们经常提倡的,包括《清明》读书会都是在提倡阅读的重要性,阅读也是每个作家必不可少的功课,接下来还想请虹影老师给我们详细地讲一讲你的阅读史。

虹影:在我童年时期,长江南岸弹子石的山坡上有三座院子,6号,是我家所在的院子,边上有一间大平房,住着一户姓朱的人家,他家里有许多藏书。有一天,屋里的人发现年幼的我在门外好奇地向里张望,便招手让我进去一起读书。那一刻我的世界发生了改变,从那时起,阅读就成了我不快乐的童年时代中最快乐的事情,它能够让你忘记所处的环境,自由地想象新的世界,这与我的文学道路也是分不开的。

我不知道大家读书时有没有这样的习惯,我的书总是“惨不忍睹”的。因为我会用笔在上面写字、画线,而被我画得最多的书,也是我认为最好的书。当你在阅读时也养成这样的习惯,勾画那些好的片段和句子,慢慢地自己也可以写出这样的语句。

第一点是多读。我的邻居朱家有大量藏书,小学一年级时我经常从他家一本一本地借书,读完一本还回去后又立刻借新的一本。而且我有抄书的习惯,会把觉得精彩的片段和句子抄写下来。我什么书我都读,我也是一直有抄书的。后来我更是什么书都看,我还记得曾读过雪莱的一整本诗集,也把雪莱整本书也抄完了。当时的书籍非常珍贵,所以我很珍惜每一次的阅读机会。

第二点是重读。前段时间美国的作家保罗·奥斯特死了,我把他的《隐者》重新找来看,我经常会重复地读一个作家的书,我发现我这次读和我上一次读这本书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当这个作家已经不在世的时候,你重新读他的书,你会更多地去思考:他为什么把这样的文字组成这样的一个故事的结构,还有这些人物和他的写作方法。

包括《情人》,很多人说虹影《饥饿的女儿》很像《情人》,其实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两本书,但是我对玛格丽特·杜拉斯非常尊敬,因为我觉得《情人》是她所有书里面写得最真诚的,尽管她还是以殖民者的身份来看待她年轻时候到达的亚洲土地。

第三点是分享。阅读的一个重要部分是分享。在书上划线,你会发现自己对这本书的看法是不一样的,你会更深地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本书,这本书哪一点打动了自己,这样的思考是非常有益的。所以分享这一点也是在阅读当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

第四点是联系。我经常会看完一位作家的所有著作,在这些书籍之间建立起类似“银河系”的联系。在阅读的时候,如果你有这样的一种规划的话,你会对作家的这一批作品你都了如指掌,你会发现,你不仅在阅读他的文字,更是在阅读他的人生。他为什么会接着一本书再写第二本书,再写第三本书,这些都是阅读当中最重要的。

我认为还要写读后记,不管是多还是少。我的习惯是在一本书里面直接写,我也会去找有关这位作家的其他作品。

很多人都惊讶,你怎么在这么忙的情况下还写出了一部长篇?那是因为我勤奋。我认为对于写作来说,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勤奋。

刚才我们也谈到文学创作中才华和勤奋哪个更重要的问题,我会说是勤奋,我是一个特别勤奋的人,我不觉得才华对于一位作家来说有多重要,因为我觉得一位作家如果不够勤奋,那么再高的才华也只是过眼云烟。但一个勤奋的人,则有机会通过努力获得原本没有的东西。文学创作中的这种勤奋可以弥补很多不足。当别人在睡觉,别人在与朋友聚会,别人在喝酒时,我都是一个人在写作。所以这一点也是我和别人的不同之处。

本刊:《清明》读书会是依靠《清明》期刊而建立起来的一个公益阅读活动,目的是推广阅读生活,介绍作家的阅读经验等。我们已举办35场,在社会上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我们也一直在探索举办读书会的方法,虹影老师能否给我们介绍一下,国外读书会的举办方式。

虹影:《清明》读书会特别好。记得我在英国生活的时候,我的《K-英国情人》成为德国月度畅销书,出版社安排了很多活动,我自己也联系了很多读书俱乐部。有一次我记得出版社没法陪我去的时候,我自己坐火车去德国的一个湖边俱乐部,那里全是特别老的女人,几百个人从德国的不同地方赶来听我讲《K-英国情人》。我发现这些人什么书都读过,是因为她们是一个俱乐部的形式,不仅是我们这样线下面对面的,而且线上也会出一些推荐的书,她们俱乐部就做得非常好,她们不仅是请线下的作家来,她们自己还有一个群,经常在邮件里面交流她们看过的书。

这一群女人是非常有意思的,她们在家里也会做家务事,但是她们一个星期一定会给自己留一天时间,跟这些读书的朋友们在一起度过。所以阅读真的能帮助一个人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活进行重新整理,我觉得阅读是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最好的原发地,非常不一样。我跟我的女儿说书里有黄金,她说妈妈,书里真的是有黄金吗?我说你现在看不见,到有一天你就看见了。她问什么时候那能看见,我说等你感受到书的重要性,这黄金就在你面前了。

本刊:感谢虹影老师寄语,我们的《清明》读书会和包公故里文学讲堂应该长期办下去,它会给社会添一把火,或者给每个人带来一点影响,也许哪位老师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就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或者会改变一个人的家风。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做这件事的目的,去传播一种先进的、正能量的阅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