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偶读《红楼碧看》
《红楼碧看》,王路著,深圳出版社,2024年5月版
因为我在海外教本科生和中国文学相关的课程,所以每年不免总要重新捧读《红楼梦》中的个别章节。不过,用一句话标出《红楼梦》是中国小说的最高峰很容易,想要真正跨文化地解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却是异常困难。补天遗石的神话,即便现代解读也众说纷纭;贾宝玉和姨表姐、姑表妹的卿卿我我难免不合现代人胃口;贾府奢华无度却又常常欺压良善,它的衰败让人难以共情。若就所谓的“红学”的角度来说,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但是现存的后四十回不免会让人觉得惨而不悲;“自传说”的支持者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悲痛家史,但是既不姓曹又不姓赵的我们,不免有“与我何干”之问;或有人盛赞曹雪芹诗词造诣,但是却不免颠倒了诗词需服务情节而非相反的道理。《红楼梦》如此难教,以至于英文学界专门出了一本书就叫《教学诸径:石头记》(Approaches to Teaching:The Story of the Stone, NewYork, 2012)。
《教学诸径》这本书共五百页,从翻译、版本、宗教、器物到《红》的接受史以及周边产品,洋洋大观,几乎无所不包。可是当我拿它和《红楼碧看》这本“闲书”一对,我就发现所谓失之桑榆,也许收之东隅:前者少了的“小”和“微”,正好可以在后者找到。我说的“小”,指的是《红楼梦》里除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之外的“小角色”;我说的“微”,指的是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动以及曹雪芹刻画隐微时的无一废笔。譬如,仆人焦大一句酒后失言(“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就直引出了无数红学讨论,甚至被当做了理解全书的关键要点。曹雪芹笔下哪怕是某个下人的貌似无心之语,都是由他所构建的一整座心理的冰山支持出来的。曹雪芹虽然没有花重笔墨刻画每一个小角色的心理,但是通过人物对话和互动,他使得每一座冰山都是若隐若现,而且相映生趣。庚辰本的眉批如此形容曹雪芹的笔法:“《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也就是说,作者希望读者可以通过各种侧像或者暗示推测出每个人物心理的前前后后曲曲折折,以读者心推人物心,再进而以人物心推作者心。
也正是这个原因,早年我总觉得《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关于“两假相逢,终有一真”的描写,或许可算是曹雪芹的一个小小的“废笔”。这回前一半描写清虚观道士替薛家向贾母提亲(《红楼碧看》中有《清虚观打醮始末》一篇可参见),后半回写林黛玉就因为此事和贾宝玉闹了全书最大的一次别扭。宝玉又摔了一次通灵宝玉,而黛玉一气之下剪掉了通灵宝玉上的穗子。作者这次描写两人的心理,没有像往常一贯地吝惜笔墨,而是把双方的想法都结结实实地铺陈开来: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又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人民文学版)
这两大段读起来,如果不是说出自巨著,颇有让人有错入琼瑶剧的感觉。这不正是庚辰眉批所论:“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吗!其实,作者既然已经透露了“金玉良缘”暗中有人助力并且说两人都是“真心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读者当然可以顺势揣测出来他们一对为何在这个当口必须、也不得不大闹一场。如果宝玉自若无闻地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难道作者就真的会让黛玉云淡风轻地饶过他一场吗?再者,林黛玉怄气,肯定也有前半回的因。读者可以联系同一回的情节知道黛玉的恼也和宝玉之前厚着脸拿了张道士给的金麒麟)以及没有出语讥讽宝钗有关。在这回中,黛玉当场吐槽了宝钗;在下一回中,宝玉不小心“讥讽”宝钗像杨贵妃,一下子就让黛玉觉得扬眉吐气。我想,如果一定要帮作者圆场,我们可以说曹雪芹这里是在帮读者示范性地解了一次题。有了这样的一个“示范解”,其他大小角色之间的打趣、口角、挖苦、笑骂,读者都可以照葫芦画瓢自行进行展开,把各方台面下的心理活动推导出来。
《红楼梦》被研究了一百多年,曹雪芹出的绝大部分题目都已经成了老生常谈。就像禅宗的公案,有些有唯一解,有些有多种解;有些似乎无解,但是却有其机关在处。在我看来,《红楼碧看》的妙解起码有三:一是鸳鸯坚决拒绝被嫁作贾赦的姨娘(小妾)时的种种表现,二是贾母是如何渐渐丢掉对贾府的控制,三是贾政和贾宝玉之间的父子“斗法”。限于篇幅,这里只略谈其一。第四十六回中,因为鸳鸯不愿意嫁给比自己大四十多岁的贾赦,平儿和袭人就过来劝鸳鸯。《红楼碧看》这里精妙地还原了三个人的心理“攻防战”。作为丫鬟的平儿和袭人,都是以成为半主半奴的姨娘为人生目标。她们俩并不是真正贾府的人,但是却心甘情愿地在体制提供的上升通道里慢慢向上爬。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头以及贾琏的准姨娘,因王熙凤“执政”,地位比作为贾母大丫鬟的鸳鸯还高一些;袭人是王夫人钦定了的宝玉的准姨娘,现在地位虽低,但是她也许有一天会成为贾府的最大的姨娘。对于丫鬟们而言,贾府之内,还有什么比这两个更高呢?但是鸳鸯偏不一样。她根本就不想留在贾府的“体制”内,更不想为了成为半主半奴的梦想而忍辱负重。平儿和袭人过来和鸳鸯嚼舌头,争的其实是两点:到底你是瞧不上姨娘的这个身份,还是瞧不上贾赦的姨娘的这个身份?鸳鸯最后对她们俩摊了牌:我虽然只是个丫鬟,但是我既瞧不上姨娘的身份,也瞧不上贾府大老爷贾赦。在我看来,鸳鸯就是瞧不起贾府这个体制。
很多学者盛誉《红楼梦》的宗教价值,在我看来是入了曹雪芹精心设计的陷阱。《红楼梦》描写的人世中,就没有出现一个正面形象的僧道人士(开头出现的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空空道人都在人世之外)。《红楼碧看》同样有很精彩地分别揭露出清虚观张道士和水月庵老尼这样老奸巨猾的出家人。第十五回中,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和长安守备的儿子争抢张大财主的女儿,张家就请尼姑在京城作掮客帮忙解决。为什么佛道之人反而能够几家撮合?出家人虽然嘴上脱离俗世,却都是无时无刻不要依靠施主的。依靠各路施主,就有了一个社会网络;有了社会网络,就可以牵线搭桥、转租权力,甚至像老尼那样贩卖人口。老尼有没有办法拒绝张家的请求呢?其实是不大有的。因为化缘的人总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如果你拒绝帮你之前的大施主,以后还有哪个施主会愿意继续来帮衬呢?老尼帮助张家的结果,就是张家的女儿和情人双双殉情。这些和尚、尼姑、道士造的业,哪一个就未必比贾雨村少呢?
但是,曹雪芹却几乎从来不提业报。第五回描写的太虚幻境,其实是把佛教的业的观念给虚化了:如果人物的命运轨迹早就定好在册了,那么个体所造成的业报,也就无关大局了。在我看来,凤姐的这句也许就是曹雪芹自己的心声:“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第二十五回贾环抄《金刚呪》抄得差点拿油灯把宝玉烫瞎,第六十三回贾敬服金丹结果毒发身亡,这都是有作者的深意的。宝玉常说以后要出家,但是他只是要表现自己对林黛玉的情意太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佛教的教义太真。就我揣测作者之意,不管是女娲补天还是佛教、道教,再有多少人全心全意地愚信,都是虚的;人的心理和感情,哪怕虚情假意、琢磨不定,才是真的。当然有读者会觉得作者试图用整书证明的恰恰是教真情假,而不是教假情真。只是我更愿意相信,《红楼梦》体现的是作者的真情。
也许有读者会觉得,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必要理解那些出家人、嬷嬷、姨娘或者丫鬟的心理活动么。其实,恰恰就是在这个年代,不管我们是自由职业者、小职员还是老总、大咖,也只不过是换一种说法的出家人、嬷嬷、姨娘、丫鬟罢了。或者说,如果有人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出家人、嬷嬷、姨娘或者丫鬟,《红楼碧看》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