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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继先:随王朝闻先生采风
来源:北京晚报 | 龚继先  2024年06月17日08:45

众人在黄山采风时的留影

龚继先(左一)跟随王朝闻先生(右一)采访昆剧名家王传淞

1978年,我随王朝闻先生外出采风,这是我第一次与王老直接接触,在此之前,我对他也有一定的了解。

北平和平解放后,王老参与了国立北平艺专的接收工作。不久,国立北平艺专与华北大学三部美术系合并成立中央美院,王老不仅是中央美院最早的教授之一,还出任副教务长,负责全校文艺理论创作方法课和雕塑系的教学。1952年,他调到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参与组织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的创作。当然,人们还是习惯称王老为文艺理论家,他对艺术和美学的研究系统而深入。

我在中央美院读大二时,买了王老的论文集《一以当十》,这本书是我艺术理论的启蒙读物、艺术思想的基础构成,由此,我接触到艺术辩证法,对创作有了新的认知。当时,有很多人都在密切关注王老的著作,《一以当十》第一版就印了两万多本,后来再版时,我又买了一本。

1978年9月的一天,社长李槐之对我说:“给你个任务,陪王老上黄山和雁荡山。”王老是谁?一听是王朝闻,我很高兴。王老和李槐之都是四川人,相互熟悉,他告诉李槐之自己要去黄山采风,李槐之就说派两个编辑跟着,在向王老学习、请教的同时,有事还能照应一下。

当时,王老正在酝酿一本新著作——通过赏石谈美学。他之所以去黄山,是因为被那些奇峰怪石吸引了,“松鼠跳天都”“童子拜观音”“猴子观海”等,都是知名景观。这些石头千奇百怪,角度不同、想象不同,观者的感受也不同,正所谓“似是而非”。后来王老在书中专门提到石头“似与不似”的问题。

陪同王老采风的共四人,由李槐之领队,加上我和邵传谷,还有一位摄影记者张祖麟。李槐之特别交代,王老平时讲的话要记录下来,我提前准备好本子,从上海出发后就开始记,所以还能据此回忆一些细节。

我们乘火车到芜湖,次日抵达黄山山脚的温泉宾馆,在那里休息了一晚,王老从北京赶来与我们会合。当时王老已近七十岁,正担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副院长,还是美术理论方向的博士生导师。虽然他年纪大了,人却精神,讲起话来旁征博引,逻辑清晰,而且滔滔不绝。

我们在黄山上住了几天。当时山上还未开发,游人不多,宾馆也简陋,特别是路难行,没有缆车,更不通汽车,上山下山都要靠两条腿。想不到王老用一根拾来的棍子做拐杖,从头到尾不需任何人帮忙,而且一直没掉队。山路崎岖,走着走着,他会停下来休息片刻,顺便看看风景。他边走边说,我们则忙着记录。

9月28日,下雨,雨量中等,我们无法外出,就待在宾馆里研究工作,安排后面的行程,一有空就抄抄《黄山志》。

29日,我们改住文殊院,那是一座很小的院落,游人罕至。后来,我们又住过西海宾馆、北海宾馆和玉屏楼,住玉屏楼时还赶上停电。山里的昼夜温差大,每个人都租了件大棉袄,早晚穿上。

30日,我们攀登莲花峰。山峰险峻,岩石上凿出来的台阶高低不平,要时刻紧握两侧的铁链。我在前面攀登,后面的人只能看见我的脚后跟。王老和我们一起登上莲花峰,山顶果然是另一番景致,不同凡响。

作为王老的助手,我一边紧跟王老,一边拿着本子不停记录。那时候没有手机,我真是手忙脚乱,不光要记录王老讲话的内容,还要标注沿途拍摄照片的地点。走着走着,王老渴了,回过头说:“给我点水。”我背着军用水壶,他干脆躺在地上,让我直接往他的嘴里倒水。王老性情率真,就像小孩子一样。

在天都峰,我们碰到一个小孩儿,七岁。七十岁的王老说:“这挺好,来,爷爷抱抱,照个相吧!”就这样,一老一少拍了张合影。

黄山有三险:天都峰、莲花峰,还有鲫鱼背。当时我年轻,血气方刚,但一看鲫鱼背无遮无拦,只有很低的铁链,窄路之下便是万丈深渊,挺害怕,不由得猫着腰过去。王老胆子大,他两只脚搭在铁链上,两个胳膊也搭着,在上面荡秋千,人显得特别突出,于天地间自由自在。风很大,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吓得不轻,劝他快下来。毕竟经受过枪林弹雨的洗礼,王老练就了一身胆量。

10月2日,我们回到山脚的温泉宾馆,联系汽车,准备去杭州。其间,我在宾馆整理游览时的文字,也看了记者拍摄的照片。摄影记者随身带着器材和药水,就在宾馆的房间里冲洗,关上灯不透光了,即为“暗房”。我们之所以急着冲洗照片,是担心拍摄的效果不理想,一旦出问题,还有补救的机会,不至于留下遗憾。这是我们的工作习惯,平时出差拍摄书画时也是就地冲洗。

4日一早我们启程,抵达杭州时已是傍晚,恰逢入秋的好时节,一路风光旖旎。离开黄山,我们考察的对象不再是奇峰怪石,而是当地艺术发展的情况,为此,我们拜访了在昆剧《十五贯》中扮演娄阿鼠的名丑王传淞老师。

正因为王传淞老师的娄阿鼠演得好,《十五贯》才会多次上演,成为一部响当当的名剧,诚如媒体报道时说的:“王传淞用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那会儿,昆剧已然没落,多数人不大了解。在杭州的一个公园里,王老师给我们讲述表演心得,他边说边表演,我们边听边看,机会真难得。

下一站是绍兴,我们观看了六龄童的演出。六龄童是六小龄童的父亲,人称“南派猴王”,毛主席、周总理、陈毅都看过他的戏,并大加赞赏。

离开绍兴,我们过慈溪至天台山,游览了国清寺。国清寺始建于隋代,历史悠久,声名远播,是中国佛教最早宗派天台宗一脉的发源地。圣地灵境,山门外天生法相,一条溪水,淙淙西流。院内尚存一株隋梅贴墙生长,尽管岁月久远,每年冬天照旧盛开。我们去国清寺时人不多,环境清幽,意境盎然。

游览完国清寺,我们到雁荡山停留了一段时间,山间的景致多变,真称得上移步换景。王老不愧为老顽童,好动,在溪边和我们一起捉小娃娃鱼,装到瓶子里,将其带回北京。这种鱼不好养,对水质要求高,他就养在自家的水缸里。后来通电话时,他告诉我那几条鱼活了好久。雁荡山的夜晚美得如同仙境,我们看“犀牛望月”、看夫妻峰,造化神功,让人称奇。

考察中,还有两个小插曲。去黄山前,我们先到出产宣纸的泾县看了看。中午入住泾川宾馆、吃过午饭后,竟遇到出版社的赵宏本、韩和平、颜梅华、赵仁年、沈兆伦等人,他们是一个创作组,正在黄山体验生活。能在异乡碰到熟人,大家又惊又喜,相互打招呼。

自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创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创作传统,坚持实地采风、写生,尽管条件艰苦,画家们依然身体力行,这也是当年进行艺术创作的普遍做法。对艺术创作来说,这很有必要,不少经典作品都是多次深入生活后才画出来的。贺友直为了创作《山乡巨变》,韩和平为了创作《铁道游击队》、汪观清为了创作《红日》、顾炳鑫为了创作《渡江侦察记》,都曾赴故事发生地进行细致考察。

采风时,我们坐的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开得久了,也没地方洗,变成一辆土黄色的车。那时浙江的基础设施很差,公路上尘土飞扬,开车如同“腾云驾雾”。现在不要说浙江,即使全国经济欠发达的省份,路都整修得又阔又平。

王老回到北京后,根据平素积累与实地考察所得,出版了《黄山石》一书,从美学的视角描摹了黄山怪石的姿态、传说和审美。本书封面的一块石头是他自己珍藏的,他说像海豹。在序言《黄山观石》里,他写道:“当我在北京闹市区准备写有关黄山石的笔记,看看寄居在玻璃缸里的黄山石、雁荡山的娃娃鱼,思路不免开小差,不由自主地设想黄山杜鹃花开放时的景象……”

他还在文中提到了“长期生活在黄山的业余画家朱峰”。朱峰是黄山风景区一位普通的工作人员,能画,主攻黄山题材。在山上,他与王老相识,为王老忙前跑后。王老回到北京后,他们俩还一直保持着联系,可见王老对有才华晚辈的提携。

王老博学多闻,幽默睿智,令我获益颇多。去黄山时,我特意带了早年购买的《一以当十》,在路上跟他谈起这本书,他就用随身带的原子笔在扉页题写:“提高警惕,以防中毒。”开玩笑的同时,也是留有余地。

经过此次采风,我与王老常有联系。一次他来上海,特意带了个潘天寿的手卷给我看,还借给我临摹。他喜欢看戏,我就陪他听评弹,他听不懂,让我翻译。评弹的字句本就有变音,还夹杂很多市井俚语,我这个北方人也不能完全明白,只好听懂几句就翻译几句。尽管这般凑合,我们俩也听得兴致盎然,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