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刚谈枕边书
童年对一个作家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请谈谈您的童年阅读。
徐刚:童年刚识字的时候我就接触到了很多书。崇明原来属于苏州,有个习惯就是耕读,因此在乡下有很多扫叶山房,是民国的时候很有名的一个出书的地方,出的书是油光纸,两面印,什么都是绘图,《水浒传》《西游记》《说唐》《薛仁贵征东》,包括《金瓶梅》……全部都看,根本看不懂,连字都识不齐,但是大体知道意思。读书的习惯就从这里开始。
字都识不齐仍然这么着迷,那么是什么吸引您?
徐刚:慢慢地稍微长大一点,识的字多一点,那么读书最吸引我的就是所有的旧小说的开篇诗,某一个回合的开篇诗,我都认真地读,比内容还要喜欢。我印象最深的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对我有一种冲击。这是我喜欢诗歌的开始。五年级的时候我读到第一首新诗,是艾青的《春姑娘》;六年级读到的第一首新诗是袁鹰的《时光老人的礼物》。同时我也接触到了古诗,语文老师特别喜欢我,送我一本《唐诗一百首》,读了杜甫。“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小学毕业后,我想留在母亲身边学做农活。张其文老师不准,并到我家家访,让我一定读中学,对我母亲说:“他是做诗人的料。”就这样我考进了创办于民国的三乐中学,取孟子“父母倶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三乐也”之义。
初中对我来说是一个读书的关键时刻,因为学校有一个小小的图书馆,我看了很多杂志,秦牧的《艺海拾贝》就是在《上海文学》上连载的,更幸运的我在《人民文学》上读到了郭小川的《望星空》。到了高中,我又把图书馆里边的关于文学的、文化的全部看完,一本都不落。包括北大的红皮《中国文学史》,后来我上北大讲到文学史时,我已经看过两三遍了。我觉得我的幸运就是拼命地找书看。
有哪些当代诗人对您产生较大影响? 能谈谈您和诗人们之间的故事吗?
徐刚:艾青和郭小川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其次是贺敬之。五年级的语文课本里面有艾青的一首诗《春姑娘》:春姑娘来了……在她的大柳筐里/装满了许多东西/红的花,绿的草/还有金色的种子……老师在讲课时我举手要求发言。老师说:“徐刚,有什么事情你说?”我说:“艾青忘了,春姑娘的柳筐里还应有一种花。”“什么花?”“我们崇明岛上的油菜花。”油菜花开时乡野都成了金黄色,那是多香多美的花。全班哄堂大笑。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有机会我们见见艾青。我在北京见到艾青,跟他说了这件事情,他哈哈大笑,这是我认识艾青的开始。
我跟郭小川还有一个渊源。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在传达室接到一个《光明日报》文艺部的电话,是一个亲和的中年女子的声音,告诉我她叫杜惠,她约我写稿,还说“如果有空明天到报社来一趟”。我去了,让我就在隔壁的阅览室看书,快中午了,我肚子饿了,她进来说徐刚你跟我走。一路跟着她回到家,她一开门说:“小川,你要找的徐刚我给你带来了!”我就问她:“是写《甘蔗林——青纱帐》的郭小川吗?”她说是。
我根本不敢相信。郭小川可能也没有想到,我读过他那么多诗,我小时候读过的《望星空》,我竟然还能背给他听。因为我是把《望星空》抄在笔记本上,有空就读,放学的时候有同学跟我一路回家,我一路背给他们听,他们都听得傻眼,说那么长的诗怎么背得下来? 我就是反复地背。小川和我谈论诗歌,就着安徽诗人严阵寄来的花生米,他破例喝了一小杯酒,让我也陪他喝了一小杯。那个时候花生米是很可贵的。
为什么记性这么好,您读书是过目不忘吗?
徐刚:年轻的时候可以说过目不忘,但是我仍然要一遍一遍地读,为什么? 只有一遍一遍地读,才能读出它的味道来,这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告诉我的。他说我不能跟你一遍一遍地讲《唐诗一百首》,但是你要一遍一遍地读,无论什么好诗、无论多么好的书,你都要一遍一遍地读,你要养成这个习惯。
大学以后,您接触那么多的名师,他们对您在阅读上有什么指导吗?
徐刚:多读书。我在北大读书时,授业恩师林庚、吴组缃、王瑶都还康健,几个老先生讲完下课以后,我总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有不懂的再问他们,他们对我都特别好。吴组缃先生还说过,书没有好坏之分,凡是书必有可取之处。当然他指的是那个年代,现在坏书太多了。我只看古文版,庄子、老子,《楚辞》、唐诗。屈原是非常了不起的,屈原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个著名诗人,他的作品是真实感情的流露,他没有掩饰自己。
中国新诗和古诗,西方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学,您基本上是齐头并进,没有厚此薄彼。那么判断一首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徐刚:判断的标准是,能不能打动我。新诗里有很好的诗人,比如戴望舒。戴望舒的《雨巷》让我感觉到我好像也在雨巷里走,但我是没有伞的,因为小时候太穷了,根本买不起伞,下倾盆大雨也是披一件父亲的旧衣服,跑两里多去上学。
您有反复重温的书吗?
徐刚:我经常重温古典文学,《诗经》《古诗源》《易经》《庄子》《古文观止》、唐诗宋词和《乐府》。还有海德格尔的作品。
直到现在,您写作时仍然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比如您在写《守望山川》时还在一遍遍读《古文观止》——写每本书都要这样吗?
徐刚: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林林总总,每读一遍都会有收获。比如《易经》。我不读怎么算命,当然这里也有科学——我喜欢它的系辞,系辞充满了哲理,充满了道家思想。文怀沙先生曾经跟我说过,要把《说文解字》读透,要追溯字词来源,可以想象这个字的结构。比如“玩”,《系辞》里几次提到“玩”字,分析这个字的结构,就是王者之元,或者是元者之王。孩子们太爱玩了,爱玩的孩子是有出息的,他能玩出新花样来,在玩的过程中成长。我们对“玩”的理解有时候很粗鲁,比如“玩弄”——不能这样。这是对文字的不尊重。
您看的书太多了。您经常去书店吗? 如何选择性地读书?
徐刚:过去我经常会背个双肩包到三联书店。我首先看题目,包括卢梭的《走向澄明之境》,都是先看标题。
假如要去孤岛只能带三本书,您会选哪三本?
徐刚:第一个我会选《庄子》。第二本,我想选《楚辞》。第三本是李煜的词。但是第二本有时候我会把它变成《孟子》或者《诗经》。《庄子》《孟子》《楚辞》是我经常带的。
为什么把庄子放在很重要的位置?
徐刚:我们对庄子的研究是远远不够的,庄子开创了几个第一,对中国文化史、对中国文明史都是有影响的。第一,他是第一个用寓言来写作的文学家;第二,他在整理中国语言的时候是不断地倡导、创造新的语言的作家。比如说庖丁解牛、相濡以沫……对庄子的研究,即便在大学里面也停留在一个肤浅的状态,鲁迅先生说出了他的一个主要的特点:汪洋恣肆。让鲁迅先生说好话是很难的,那么“汪洋”在什么地方,“恣肆”在什么地方? 太值得我们研究了,值得我们一读再读。
如果要举办一场宴会,您想请谁参加呢?
徐刚:我会请两个古代的诗人。一个是杜甫。唐朝是一个以李白为代表的浪漫主义盛行的时代,但杜甫是对现实、对老百姓生活给予关怀的一个深沉的诗人。还有一个是陶渊明。陶渊明晚年寂寞,他经常穷得到邻居家要饭。州官给他送粮、送酒、送肉,陶渊明告诉他,你可以把酒和面粉留下,农民没有肉吃我也不吃肉。陶渊明热爱土地,而且毫不掩饰个性。
我还会请一个近代的梁启超,因为我爱他的文笔。
对您影响最大的人是谁?
徐刚:对我的性格形成、对我的文章影响最大的两个人,一个是鲁迅,一个是梁启超。我在北大读书之前就通读了《鲁迅全集》,在北大读书时又通读了一遍。鲁迅写文章有风骨;另一个是梁启超,他对我的影响是“笔端常带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