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何以“立乐府”
汉武帝“立乐府”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事件。它直接催生了作为诗歌体式的乐府,并对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产生极大影响。汉武帝何以“立乐府”?这是历代学者都很关注的问题。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这一事件背后,很可能有着深刻的赵文化背景。
关于汉武帝“立乐府”,以《汉书》的两处记载最为明确,也最有影响。一处是《汉书·礼乐志》:“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汉武帝“乃立乐府”并非始设之意,而是针对乐府机构进行改制。据此,汉武帝改制乐府之后,其采诗地域以赵、代、秦、楚为代表,其中又以赵为首。另外一处则是《汉书·艺文志》:“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以同样四个地域为代表,只不过是以代居首,赵则排第二。但赵、代两地相邻,代曾为赵国属郡二百余年,受赵文化影响极深。无论表述为“赵代”还是“代赵”,实际上都是赵文化居于主体地位。且无论如何,在汉武帝改制乐府之后,赵在四个采诗区域中至为突出,是不争的事实。
《汉书》这两处记载显示的信息看似偶然,实则并不简单。这是因为,汉武帝改制乐府的一个重要方向,是为国家郊祀礼仪配置乐、舞。而这几乎是为李延年量身打造。汉武帝前期国家郊祀制度建设的重点是“方”,也就是郊祀仪式的方案设计。随着李延年的得宠,汉武帝的思路发生转变,更看重为郊祀配置乐、舞。《汉书·礼乐志》载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是“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又《史记·佞幸列传》载:“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又见《汉书·佞幸传》)又《史记·孝武本纪》载:“其年,既灭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上善之,下公卿议,曰:‘民间祠尚有鼓舞之乐,今郊祠而无乐,岂称乎?’公卿曰:‘古者祀天地皆有乐,而神祇可得而礼。’……于是塞南越,祷祠泰一、后土,始用乐舞。”(又见《汉书·郊祀志上》)“始用乐舞”是汉武帝时期郊祀制度建设的一个方向性转折。而乐舞正是李延年的专长。《汉书·外戚传上》载,李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汉武帝改革郊祀的醉翁之意昭然若揭。
《史记·佞幸列传》载:“李延年,中山人也。”中山是赵文化的重要区域。《汉书·地理志》载:“赵分晋,得赵国。北有信都、真定、常山、中山。”李延年擅长乐舞,也正是这一区域独特风俗的反映。《史记·佞幸列传》载,李延年“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汉武帝借助李延年改革郊祀,主观上可能是想为李氏兄妹获取政治利益,客观上却促成了为赵文化张目。乐府改制后,赵地成为采诗的首要区域,恐怕与此不无关系。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汉武帝对李延年的宠幸似乎也不是偶然现象,而更像是他偏爱赵地的一种微妙投射。汉武帝后宫之中,来自赵地的妃嫔占到很高比例,也多得到格外宠幸。史书明确记载的汉武帝皇后、妃嫔共有八人。其中,陈皇后阿娇、卫皇后子夫分别来自东海东阳(属今安徽省)和河东平阳(属今山西省)。尹婕妤、邢夫人和李姬生平无考。但李夫人、王夫人、赵婕妤都是赵人,且都极得武帝宠幸。李夫人即李延年女弟。《汉书·外戚传上》载李夫人死后,汉武帝对她思念不已,不仅“图画其形于甘泉宫”,还曾让方士为其招魂。赵婕妤即钩弋夫人。《史记·外戚世家》载:“钩弋夫人姓赵氏,河间人也。得幸武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汉书·外戚传上》载她“进为婕妤,居钩弋宫,大有宠”。至于王夫人,《史记·三王世家》载:“王夫人者,赵人也,与卫夫人并幸武帝……王夫人死而帝痛之,使使者拜之曰:‘……赐夫人为齐王太后。’”《史记·封禅书》载,汉武帝曾让齐人少翁为其招魂,“天子自帷中望见焉”。此三女与李延年一样,都来自赵地。由此不难体会汉武帝宠幸李延年背后的深微之处。
汉武帝对赵地的这种偏爱,很可能根源于汉文帝以来皇室持续而强势的影响。西汉皇室的文化根柢源自于楚,但从汉文帝时代发生了很大变化。汉文帝刘恒母亲薄姬地位低微,他本人八岁即被封就藩于代。吕后掌权后屠戮刘邦诸子,刘恒因地处僻远反而因祸得福,最终登上帝位。代是汉文帝的龙兴地,但更是他早年的避难所。出自赵地的窦姬则是他在代相濡以沫的患难伴侣。《史记·外戚世家》载:“窦太后,赵之清河观津人也……至代,代王独幸窦姬,生女嫖,后生两男。”这很可能使他在情感上更亲近代、赵之地。他最宠幸的另外两位妃嫔都来自邯郸。《史记·外戚世家》载:“窦皇后病,失明。文帝幸邯郸慎夫人、尹姬,皆毋子。”汉文帝甚至曾在慎夫人面前流露他对邯郸的深厚感情。《汉书·张释之传》载:“从行至霸陵,上居外临厕。时慎夫人从,上指视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惨怆悲怀。”又,文帝与窦姬在代所生的一女两男中,刘启被立为太子,长公主刘嫖被封为馆陶(属今河北省)公主,另一子刘武最初则被封为代王。由此可见代、赵之地在汉文帝心目中的地位。
汉文帝去世后,到汉武帝前期为止,皇室中赵文化的影响并未减弱,甚至可能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作为汉景帝的母亲、汉武帝的祖母,个性强势的窦太后对两代皇室、两朝政治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史记·外戚世家》载:“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而窦太后天然亲近家乡文化。《史记·外戚世家》载其当初被吕太后出赐诸王,“窦姬家在清河,欲如赵近家,请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赵之伍中。’”而具有深厚代、赵背景的馆陶公主刘嫖是汉景帝同胞长姐,甚至能左右景帝的后宫人选。《史记·外戚世家》载:“景帝诸美人皆因长公主见景帝,得贵幸,皆过栗姬。”同时她还是汉武帝姑母,是拥立武帝登位的关键人物,被后者尊称为“窦太主”,一度权倾朝野。有此二人护持,赵文化在景帝、武帝前期的地位可想而知。
从汉文帝到窦太后,再到刘嫖,西汉此期皇室中一直都有强势的赵文化因子在潜流暗涌。汉武帝即出生、成长于这一整体环境中。汉武帝本人后宫妃嫔又以赵女最多,且格外得到宠幸。这不失为深刻理解汉武帝何以“立乐府”这一重要问题的新思路。
(作者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