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解“围”
“《水浒传》里面描写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不是平常的社会生活,而是一种特殊的农民精神解放现象,主要是一种狂欢。在这个程度上,可以说,整个一部《水浒传》差不多都可以叫做狂欢文学。”
钟敬文先生曾论述水浒是一部狂欢文学。梁山的故事,正是一场流动的欢宴,一个有趣的说法,整部小说像是蘸着肉汁写出来的。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梁山好汉们最朴素的口号。
好汉们个个都是好胃口。论饭量,武松、鲁智深和李逵最具代表性,排名不分先后。
写武松。“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
写李逵。“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吃了,便叫酒保来吩咐道:‘我这大哥想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少刻一发算钱还你。’酒保道:‘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盘将来放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便问,大把价来顾;捻指间,把这三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
写鲁智深。在桃花庄,受了刘太公招待,“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意犹未尽,刘太公又“随即叫庄客取一只熟鹅,大碗斟将酒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那只熟鹅也吃了”。
一个“吃”字,《水浒传》写得酣畅淋漓。
梁山好汉有肉即欢
梁山好汉都好吃牛肉,二斤起步。
林冲踏雪投梁山泊,进了朱贵的店,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回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
一般认为,历代均有明令禁宰耕牛,《水浒传》写好汉们吃牛肉,是彰显他们的造反精神。
不过,鸡鸭鹅猪羊鱼肉,好汉们也都是吃的。书中第十九回,林冲火并了王伦,梁山众人又在石碣村捉了黄安后,详写了梁山上的第一场欢宴:“自酝的好酒,水泊里出的新鲜莲、藕并鲜鱼,山南树上自有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自养的鸡、猪、鹅、鸭等品物,不必细说。”(此处插个疑问,桃杏梅李和枣柿栗并不在一个季节成熟,在梁山山南是如何一同“时新”的?)
《水浒传》中写到款待客人时,同样常见“杀猪宰羊”的说法。史进拜师,太公“叫庄客杀了一个羊”;鲁智深在相国寺招待泼皮时,“杀翻一口猪,一腔羊”;林冲流配沧州,柴进吩咐庄客“杀羊相待”;宋江逃到柴进庄上,柴进也是安排席面,“杀羊宰猪”。
再有,历代虽有禁止随意宰杀牛的规定,尤以汉代最严,但不意味着平民吃不上牛肉。元代诗人陶宗仪进城缴纳田赋,沿途所见“比屋屠牛肆,高竿卖酒旗”。同代人曹伯诚写短曲《卖花声》,有“脍牛烹羊荐新蒜”之句。明代冯梦龙创作三言二拍,书中所述有不少下馆子吃牛肉的事情。再据明代万历年间顺天府宛平县知县沈榜的记录,其时猪肉、鸭肉的价格甚至都要比牛肉贵。
史书多记“饮啖过人”
《水浒传》不吝惜笔墨地写好汉们吃肉,自是为突出他们的豪勇气概。
在古人看来,胃口好就是身体好。“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个典故就可说明。
梁山好汉的胃口写得夸张吗?和史书对比着看,并不出奇。二十四史中,对大胃王多有记录,常以“饮啖过人”“饮啖兼人”称许。
三国名将典韦,《魏书》载:“好酒食,饮啖兼人,每赐食于前,大饮长歠,左右相属,数人益乃供,太祖壮之。”
北魏宗室大臣元晖业,史称“慷慨有志节”。《魏书》载:“唯事饮啖,一日一羊,三日一犊。”
金景祖完颜乌古乃,也就是完颜阿骨打的爷爷,《金史》载:“景祖嗜酒好色,饮啖过人,时人呼曰活罗,故彼以此讪之,亦不以介意。”什么是“活罗”?乌鸦一种,又名慈乌,相传“北方有之,状如大鸡,善啄物,见马牛橐驼脊间有疮,啄其脊间食之,马牛辄死,若饥不得食,虽砂石亦食之”。
明代嘉靖年间的兵部尚书毛伯温,《明史》载:“气宇沉毅,饮啖兼十人。”而崇祯年间的兵部尚书朱燮元,更是一个顶俩毛伯温,“饮啖兼二十人”。
文人笔记中,食量过人的例子也多。晋代《发蒙记》载,前秦皇帝苻坚手下有三员大将,名为申香、夏默、护磨那,“俱长一丈九尺,每饭食一石、肉三十斤。”宋代《清异录》载,后晋皇帝石敬瑭手下有位大臣叫廖习之,“体质魁梧,食量宽博,食物勇捷,有若豺虎。”石敬瑭赞叹道:“卿腹中不是脾胃,乃五百斤肉磨。”
“腰大十围”是好汉指标
南宋名臣赵雄,宋孝宗时官至宰相,“形体魁梧,进趋甚伟”,是出了名的吃喝达人。
南宋周密《癸辛杂识》载,宋孝宗“且闻其饮啖数倍常人”,于是为赵雄搞了一次“吃播”,“命中贵人捧玉海赐酒,至六七,皆饮釂。继以金盘捧笼饮百枚,遂食半。上笑曰:卿可尽之。于是复尽其余,上为之一笑。”宋孝宗用的玉海是贡品,能容酒三升。赵雄证明,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是虚言。
强中自有强中手。赵雄外放荆南为官,日子清闲,“欲求一客伴食不可得”。有人向他推荐了本州兵马监押,相约燕饮,“自早达暮,宾主各饮酒三斗,猪羊肉各五斤,蒸糊五十事。”赵雄吃撑了,而监押表示可以接着奏乐接着吃,“于是再进数勺。复问之,其对如初,凡又饮斗余乃罢。”
监押“腰腹间砉然有声”,赵雄大惊,以为他“腹肠迸裂”,把人吃死了。监押则起身相告,平日难求一饱,只好勒紧裤腰带度日,这次吃得饱了,裤腰带却断了。
大腹便便,如今受嫌弃,古时不然。《水浒传》中写鲁智深“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险道神”郁保四,“身长一丈,腰阔数围”,身材比鲁智深要高大,但肚子可能小一圈。不太为人关注的是金枪将徐宁的身材,“六尺五六长身体,团团的一个白脸,三牙细黑髭髯,十分腰围膀阔”,徐宁就是个白胖子,腰围和鲁智深一般,书中赞道:“果是一表好人物。”
再看嘉靖本《三国演义》写吕布:“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可见“腰大十围”是白话小说中形容猛将的贯口了。但“十围”只是小说言?也不然。
魏晋风度论“十围”
把鲁智深称作美男子,有认同的吗?按照魏晋时期的标准,鲁提辖绝对算得上一表人才。魏晋风度是讲“肚量衡”的。
三国名士、司马懿之兄司马朗,《三国志》载:“朗祖父俊,字元异,博学好古,倜傥有大度。长八尺三寸,腰带十围,仪状魁岸,与众有异。”
西晋名士、清谈家庾敳(ái),《晋书》载:“长不满七尺,而腰带十围,雅有远韵。”
“诗启唐之先鞭”的南北朝诗人庾信,《周书》载:“身长八尺,腰带十围,容止颓然,有过人者。”
萧大春,南梁安陆王,南梁简文帝萧纲之子。《梁书》载:“少博涉书记。天性孝谨,体貌瑰伟,腰带十围。”
北魏名臣高绰,《魏书》载:“身长八尺,腰带十围,沉雅有度量,博涉经史。”
胡夏开国皇帝赫连勃勃。《晋书》载:“身长八尺五寸,腰带十围,性辩慧,美风仪。”
南朝宋宗室、宰相,武帝刘裕第六子刘义宣,《宋书》载:“白皙,美须眉,长七尺五寸,腰带十围。”
南梁昭明太子萧统,在母亲去世后,饮食俱废,腰围减去足足一半有余,《资治通鉴》载:“太子体素肥壮,腰带十围,至是减削过半。”
隋唐时代亦然。隋代名将王世积,《隋书》载:“世积容貌魁岸,腰带十围,风神爽拔,有杰人之表。”
唐高祖李渊第二十子、“江安王”李元祥,《旧唐书》载:“元祥体质洪大,腰带十围,饮啖亦兼数人。”
唐中期的陇右节度使朱泚(cǐ),《新唐书》载:“泚资壮伟,腰腹十围,外宽和,中实很刻。”
此后时代的审美,渐瘦了。
“将军肚”舞翩跹
三国曹植有诗“良木不十围,洪条无所因”,树的一围指一抱。唐代耿湋有诗“将军带十围,重锦制戎衣”,人的一围指一拿。
《论衡》载:“中人之体七八尺,身大四五围,食斗食,饮斗酒。”汉代郑玄释说“一围九寸”,据此估算,十围大概是200多厘米;元代《古今韵会》释说“五寸曰围”,大概是115厘米。
上述哪种说法更合理?对比一下,请自行判断。获过四届世界大力士冠军的美国人布莱恩·肖,腰围是119.5厘米。而美漫里的超级英雄绿巨人浩克,腰围设定是216厘米。
说了归齐,明清小说中的吃货,猪八戒说第二,没人敢排第一。书中说道,唐僧师徒借住乌鸡国宝林寺,八戒吩咐寺中和尚“一家煮上一石米”。若据《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测算,明代一石米大概一百七八十斤,差不多都是八戒一人的饭量。八戒的腰围,倒是可变化伸缩。
将军肚有个雅称,叫“膨亨”。北宋诗人黄庭坚有诗《谢送银茄》:“君家水茄白银色,殊胜坝里紫膨亨”,“膨亨”又成了茄子的别名。
按照现今网络游戏的设定,此类茄子型角色都是当“坦”用的,血条厚,扛揍,但敏捷值低。
想当然了。《旧唐书》载,安禄山“晚年益肥壮,腹垂过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一个三百多斤的“茄子”是能做到风姿绰约、舞姿翩跹的。
《三国演义》中同样有个安禄山式的胖子——董卓。第五回中写大将军何进召四路诸侯进京剪除宦官:“第四路,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手绰飞燕,走及奔马……姓董,名卓。”你说,谁还不是个灵活的胖子呢?
“吃”字有精神
古汉语中,表达“吃”,一般用“食”或“饭”。“食”字出现更早,用法更广。其余还有“啖”“餐”“尝”“茹”等字。
“吃”字本义是“口吃”。如《说文》释:“吃,言蹇难也。”《史记》记“非(韩非子)为人口吃”,《汉书》记“昌(周昌)为人吃”。
“吃”作吃饭之义,最早出现在贾谊《新书》中:“越王之穷,至乎吃山草。”
“吃”约在唐五代之际平替了“食”字,兼指吃喝,如《白居易集》有语“有诗不敢吟,有酒不敢吃”。最初用字为“喫”。明清白话小说中,“吃”字使用频率越来越高,《水浒传》中吃肉之外,还有吃茶吃酒吃汤,满纸都是“吃”字。
“吃”字后来引申出被动的“遭受、承受”义。以《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为代表,“吃”字还广泛地用作被动语式。如《水浒传》第七十四回,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此外还有“吃杀了”“吃拿了”等语。
语言学上,这种句式被称为“吃”字式。据统计,在《水浒全传》中共出现118例,在《金瓶梅词话》中共出现70例,在《西游记》中共出现5例。
不过,至清代白话小说,“吃”字式销声匿迹了,十分突然,仅见于《荡寇志》中。《荡寇志》用“吃”表被动,竟有280次以上,远超《水浒传》,似乎是对《水浒传》最大的致敬。
“那妖精,吃俺老孙一棒!”这个“吃”字,无可替代,听着就是这么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