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风流的张岱
江南之行,立于西子湖畔,望湖心亭,自然要想起就连中学生课本上都有的那篇《湖心亭看雪》。两次到西湖都是细雨霏霏,于丝丝绵雨中遥想当年张宗子冬日拥炉看雪来,别有一种诗意在。
张岱在明末清初是个极风雅之人,写自己几个书斋的文字,就我所看到的有《梅花书屋》《不二斋》《快园记》。
梅花书屋,是张岱筑基在自家老宅上的著书立说处,其文中有“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句最是醒人耳目。此公善作惊人语,用“西瓜瓤”以状牡丹颜色,闻所未闻!是屋又名“云林秘阁”,言慕倪云林的藏书楼“清秘阁”之故。后来北京琉璃厂南纸店亦在乾隆时期即名清秘阁,为进士阿克敦所题,此题失存后为吴昌硕又题至今。
不二斋,据说是张岱曾祖张元忭讲学的地方,在梅花书屋的前面。“不二”,是佛家语,意思是无彼此之别,也就是一,一道清净。张岱居此斋时,应该还是纨绔子弟时节,西墙边有蜡梅树,至夏梅子亦大,叶亦肥,绿荫可遮暑,后窗有一些竹子引来清风,又壁悬郑子昭“满耳秋声”字幅。郑子昭何许人也?字能于张家壁上观,一定非等闲之辈。此斋更有兰菊各种花木及一应器具置其间,也够宗子先生快活的。
快园,乃张岱晚年解衣盘礴之所,园子应该说早先是别人的,也是一时繁华无比,到张岱手上时,已是废墟一片了。风雅之极的人,寻个落脚点也要在有背景处,这便是张岱,明末清初的大文豪!《快园记》最后的文字堪可玩味:“兄极臭,而住香桥;弟极苦,而住快园。世间事,名不副实,大类如此,闻者为之喷饭。”张宗子先生好达观,困苦之时也还能如此笑出声来,所以,能活到八十二岁,也是应该。
中国的风雅,到了明代末,可以说,是个巅峰,而张岱又是那个时代玩风雅的一个杰出代表。张岱又是藏书家,张氏三世藏书,到他这里,“不下三万卷”,但是他在清兵南入时,仅携数卷而逃,书万卷则为清兵所居,居而不读,是或裂为炊烟,是或为当箭弹也。
后来的张岱,奴婢散尽,本为吃饭都是要多人侍奉的公子哥,还得亲自去劳动,“近日理园蔬,大为粪所困。”“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为了菜蔬生长,只好去哈腰担粪。
张岱不得志,未能入仕,反成就了他的著作等身,成就了他的身后名。《夜航船》是他所著,可叹的是,到数百年后的1987年才发现其手抄本得以出版。历史又为之演绎了一个传奇,此中周折,使人唏嘘。此著为类书,却有趣,这是张岱的高明之处,亦是张岱的风雅使然。
《夜航船·雪霜》一条有云:“铁脚道人尝爱赤脚走雪中,兴发则朗诵南华秋水篇,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心骨。’”某日至绍兴新昌一梅园,见友人何国门于细雨中大嚼梅花,且连呼“甜也!”今读《夜航船》,始悟其嚼梅之雅举是渊源有自。
《石匮书》是张岱自己最看重的著作,所以为了它的尽早杀青自谓不愿意弃世。此著想愈为史学家所看重,我更爱读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以及《琅嬛文集》。手头有一册《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的合本,读来可谓触目珠玑。予曾初到西溪,因对该合订本《西湖外景·西溪》一篇先是不忍释手。他在里面保存住了王樨登的《西溪寄彭钦之书》:“舟车程并十八里,皆行山云竹霭中,衣袂尽绿。桂树大者,两人围之不尽。树下花覆地如黄金,山中人缚帚扫花售市上……”他直接写到西溪梅:“地甚幽僻,多古梅,梅格短小,屈曲槎桠,大似黄山松……”更在此留下了他的《秋雪庵诗》:“古宕西溪天下闻,辋川诗是记游文。庵前老荻飞秋雪,林外奇峰耸夏云。怪石棱层皆露骨,古梅结屈止留筋。溪山步步堪盘礴,植杖听泉到夕曛。”
《琅嬛文集》,是目不暇接的又一文字绝胜园林。张岱书法儒雅之极,从由杭州出版社出版的《西湖雅士》一书所载其书法图片看,似胎息钟王,得含蓄之神韵,风规自远。古人书法大都可圈可点,概“缺砚一方”随其终生耳。张岱似不亲绘事,然从其《琅嬛文集》中,却有多篇题跋书画的文字,对书画一道颇为内行,且多属高人语。如《跋梅花道人画竹卷》,在称扬吴仲圭书画之精的同时,道出了书外功画外功是其书画高妙的一个关键因素。
手边有一本记录晚明南方士人的《南华录》(赵伯田著),据作者说,张岱不善饮酒,只是沾唇而已,未知有根据否,余有些不大相信。倒是张岱时常要和董其昌、陈继儒、陈洪绶、钱谦益这些人混在一起是一定的。在西湖上有的画,有的书,有的饮,有的歌,张岱则是弹琴。
在现当代,黄裳算是研究张岱的专家级别人物。黄裳称张宗子为“绝代散文家”,又从“才、学、识”三方面对张氏作了评价,认为张岱最突出的才能还是写作,这是可以令人点头的,但是因此而忽略或低估了张宗子的“学、识”,似乎有些必要再作重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