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审美品质、现实关怀面向未来 ——关于小说和散文年度选本的对话
对话嘉宾: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徐则臣(《人民文学》副主编)乔叶(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敏(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主持人:王雪瑛(《文汇报》高级编辑)
好选本有预见性有面向未来的美学能量
王雪瑛:张莉教授带领团队从2019年开始主编短篇小说和散文年选,已历时五年。在一个被大量信息产能深刻变革的文化生态里,面向中国当代文学广阔前沿,完成选编工作极具挑战性。请问选择作品的原则是什么?最新这部2023年度的选本有什么特点?
张莉:编年选是对当代文学的一种记录,从每年发表的大量文学作品中,遴选出心目中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让读者看到中国当代文学丰饶的风貌,这是我做年选的初衷。
首先考虑的是作品要与时代共振,要写得好,希望选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学佳作。作品的语言和表达的审美品质很重要,作品题材内容与时代共振也很重要。我注意作家的年龄结构,选本中有50后、60后、70后、80后,也有90后作家作品,让读者看到不同梯队作家对当下现实的理解、对社会现象的看法,比如年轻人的婚恋问题,通过阅读选本,看到一种内在的对话,长者与青年、男性与女性的对话。年选既要关注当代文学中卓有成就的代表性作家,也不能忽视青年作家;要搜集这个时代最经典的声音,也要搜集这个时代最新锐最年轻的声音;当然,编选作品更要坚持自己的审美,对作品要有独立判断,同时也要公正,这些是我一直努力追求的目标。
徐则臣:今年的选本体现了很好的文学立场和态度。首先是注重文学作品的审美品质,选的不是那种挂在墙上完美的风干标本式作品,而是选择有现实关怀和问题意识的文学作品,而且不仅仅是关注现实中的问题,还探索文学发展中的问题。我很认同张莉老师提出的文学要“向未来”,好的文学需要有三个维度:回首历史、立足当下、探究未来。好选本也不仅仅是过去时,对过去一年重要作品的甄选和解读,所选作品还应该经得起时间考验,有面向未来的美学能量。所以好年选有一定的预见性,带着对现实问题的深刻认识,关注青年作家的创作,关注他们对世界的理解、对文学的认识,有能力面向未来敞开和拓展。
现在不少文学年选建立在选取著名作家作品的基础上,这样做当然比较保险,一打开全是认识的名家,看着很可靠。而有的选本拿过来看,一半不认识,有人担心这样是不是靠谱。我恰恰更信任这样的选本,要选择忠实于当下生活和文学现实的作品。张莉老师带着她的专业团队相互切磋、认真推敲,注重作品的审美品质、现实关怀、问题意识,努力面向未来,才有了这样的选本。
鲁敏:短篇选本和散文选本对当代文学史有着重要的记载刻录的意义,同时为历史的构建提供了无数人的命运和生活细节。这是用文学的方式记录人类社会生活的片断与转弯处皱褶处的命运。23年度选本视野广阔,既关注重要文学期刊,也留意各种社会平台上的优秀作品。我从中“看见”不少新人,看到“新鲜”的“多维度”生活现场。许多年后,我们再回望,一本以小说方式,一本以非虚构方式,来写人民心里所思、所感、所经历的生活,其意义会超出文本与文学,参与到社会学和历史学的建构中去,为未来的研究者提供最生动的年代足迹。
乔叶:选本的风格就是主编的风格,近年来张莉老师和她的团队完成的选本风格鲜明品质都高:既有经典气质,又有当下气息,兼具青春元素和丰富内涵。主编似摆渡人,序言就像压舱石,船要行稳致远,压舱石很重要。她写的序言《短篇小说里的光晕》,被我当成教材来读。她鉴赏、分析了蒲宁、郁达夫、铁凝、王安忆、苏童、迟子建等中外作家的佳作名篇,让我们深入感受短篇特别迷人的力量。也是在这样的审美意义上,我为自己的作品能够入选深感荣幸。
短篇要看一个针尖上有几个天使在跳舞
王雪瑛:“简洁而浩瀚”的文本艺术形态表达着我们对短篇魅力的理解与期许,短篇对当今读者碎片化的阅读时间而言,是一种友好的文学体裁。短篇年度选本为我们展现了当代文学中短篇小说的创作态势,请谈谈近年来的短篇小说创作,短篇小说的创作难点在哪里,短篇小说的魅力何在?
张莉:我非常喜欢短篇小说,对短篇美学有自己的理解。优秀的短篇要有光,有生活之光、智慧之光、艺术之光。“光晕”与“光泽”是我读短篇时常常想到的词:人物要有光泽,叙述要有光泽,语言要有光泽……尽管我以疏密、景象以及人物弧光来讲述不同优秀短篇的光泽,但是,真正优秀的短篇之光在于整体,需要我们去辨认、去感受、去理解。好小说内部总会有“安静的炸弹”,那是短篇最美妙的一刻,犹如在寂寂黑夜中看到满天焰火。那是属于短篇的华彩部分,是一位优秀小说家的创造力,唯有如此,才有读者阅读时的“灵魂出窍”。2023年的短篇选本,经历了多次筛选和讨论,我尤其看重深具独特性又有文学质感的作品,让我们看见生活之光、时代之光。阅读有光晕的短篇小说对我而言,是愉悦,是治愈,是享受。
徐则臣:短篇在有限篇幅和尺度内实现艺术抱负,这的确很难,必须“螺蛳壳里做道场”。短篇是戴着镣铐跳舞,要看一个针尖上能有几个天使在跳舞,可见短篇对作家的要求。短不是讨巧,不是懈怠,而是要见你的真章,见你以小见大、以点及面的能力。短篇是短跑,要看你的爆发力,起跑就是冲刺,你必须收放自如。现实很复杂,要把复杂的现实通过精短的形式呈现出来,难度可想而知。所以短篇很多,好的短篇不多;写短篇的很多,能写好短篇的并不多。选本收的《中央公园的斯宾诺莎》是我这几年写的海外题材短篇系列中的一篇。我希望有足够宽阔的视野和高度来理解和认识我们正在经历的国内外的变化。
乔叶:我很喜欢短篇的文体。哪怕非常忙,我每年也都会尽量挤时间至少写一个短篇。因为对短篇的钟爱,也是保持写作手感所必须的。有一位前辈说过,短篇写感觉、中篇写故事、长篇写命运,这是很精要的提炼。
同行们还有一个观点:好短篇都很“长”。这个“长”不是指篇幅长,而是指人性、情感、社会生活的信息量要丰富。怎么让短篇具备这样的信息量,可能就是创作难点。短篇小说的核貌似不大,写作的要义恰如张莉老师所言,“光晕”感很重要,要考虑如何将光发散开来,就像将石子投入水中不断荡起涟漪,光晕的发散如同涟漪的扩散,可以抵达非常广阔的区域。我入选的短篇《明月梅花》很切中自己的生命经验,是很小的故事点,我尽力使之在岁月的光晕中、亲情的光晕中,对久远的往事作出深沉的回应。
鲁敏:近年我觉得有两篇关于短篇小说的序言可以反复阅读,一是短经典丛书里,王安忆老师写的总序《短篇小说的物理》,讨论短篇技术、短篇审美、短篇文体感,还有张莉老师写的这篇序言。我们可以先读序言,再看所选文本,对照阅读,看看小说有没有动人的光晕,短小篇幅中有没有更长的人生,是不是在文体技术上有更多可能性的探索与创新。
王雪瑛:新媒体催生了短视频、微短剧等文艺类型,拓宽了文学发展空间和传播途径,文学自身发展中也出现创作上的新变,你们在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的一线,请谈谈对近年来文学创作新变的发现与评价?
徐则臣:在阅读、编刊和自己的写作中,发现近年文学创作的三种变化:科幻成为纯文学的一支生力军,创作者借用科幻外壳,探讨的重心也在于现实、人生、情感、历史与文化,整个作品呈现的还是纯文学柔和、富于弹性的质地,而非习见的不锈钢式的那类科幻。纯文学对侦探、悬疑、谍战等类型文学模式的借用日趋昌盛,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五部获奖作品中,有两部借用了类型小说的叙事外壳,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融合了谍战叙事,东西的《回响》则穿上了刑侦的马甲。还有《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吕铮的长篇小说《打击队》,也是刑侦题材,作者本人是职业警察,作品也主要取材于这一领域。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学和民间文学叙事资源的现代转化已成为自觉实践,不同代际的作家展开对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奇谭志怪传统的再发掘。文学出现以上三种为代表的新变,是文学发展至今进入到了饱和期,作家们探求更有感染力的表达,所以多方突围;这也是文学要从“象牙塔”里走出来,寻求更广阔的出路、与更广大的读者接轨。
鲁敏:近年来的文学创作似乎很“老实”,有种熟极而流的稳当,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在传播途径上比较活跃,集体性的求变求新,当然也不排除可能有着对流量的迷思。我对文本质地与流量崇拜的非逻辑性关联总存在着一点困惑。在沸腾的水面之下,还有大量处于默默无闻生长期的创作者需要被看见。从这个角度而言,年选或精选的工作,包括评论家在做的大量文本梳理、文本评价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可能比较安静、冷清,但正是这一部分,是一种恒常的存在,可以与活跃的流量推动,来共同繁荣文学创作的生态。
乔叶:作为写作者,我或许更专注于自己正写和要写的作品,但也通过刊物和评论家们的推荐感受到一代代更年轻的富有才华的写作者在不断涌现。他们中的佼佼者也出现在张莉老师的选本里,便于我们阅读。
张莉:更为年轻的90后一代人成长起来了,他们有锐气有朝气,我很期待。
期待面向未来的青年写作更生猛更多元
王雪瑛:短篇选本与散文选本中呈现了2023年度不同代际作家创作的题材丰富的优质作品。请问其中,青年作家的创作呈现出什么特点与新质?
张莉:年轻作家正在整体崛起。我希望看到青年作家带来新鲜气息,异质感觉,说到底文学是面对未来的。短篇选本中李唐的《饲育》叙写父母从外地来到北京,发现孩子喜欢“饲育”,但小说里并没有明确他在养什么,恰恰是这种模糊性的处理,特别有趣,陌生化,也有异质感。班宇的《漫长的季节》是去年很轰动的作品,我从他的小说集里特意挑了出来。梁豪的《我们唱歌去吧》、焦典的《暴雨过境》是很有青年人状态的短篇。杜梨的散文《颐和园》讲述了“我”在颐和园为人民服务的经历,是很生动有趣的散文。年选中的每一篇作品都可视为一个音符,汇集在一起,就形成了时代的文学之曲、时代的文学之光。
徐则臣:年轻作家是支持文学刊物的重要力量,是当下创作的基本盘,他们的创作变化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下文学的新变。比如科幻元素的引入,仅我供职的《人民文学》杂志,这两年发表的对科幻的化用比较抢眼的作品就有:栗鹿(90后)的中篇《空蛹》、吴清缘(90后)的中篇《卫煌》、沁屿(80后)的短篇《美好的明天》等。
鲁敏:我一直很期待和看好年轻一代的写作,相比我们70后这一代,他们的储备更充分,阅读量大,技术性起点很高。同时他们也很勤奋,可能五年就走到了我们当初十几年才能到达的地方,他们有自己的读者,有雄心勃勃的写作蓝图,有与世界对话的格局和可能。我期望他们更生猛一点,给文学现场带来更多元的审美。
乔叶:我们常说作家要拿作品说话,每次读到青年作家们才华横溢的作品,我就会感叹,这是多么有力量的青春声音。他们的表达多元,鲜活,新锐,也很有时代感,充满了他们特有的情感和情绪,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