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复制的古典文艺课 叶嘉莹记录的顾随诗文讲稿
7月6日,农历六月初一,恰值小暑,叶嘉莹先生迎来了农历百岁寿辰。叶先生用毕生心血传播诗词,数十年来,出版了多部相关著述,兼在国内多个场所演讲,兢兢业业又孜孜矻矻,几乎奉献出所有余力。中国古代诗词的魅力,通过她的阐释解读,给许多国人种植下或“杏花春雨江南”或“铁马秋风冀北”的自然、人文多重审美意象。
我的枕边,也长期放着叶嘉莹“笔记”老师顾随先生的诗文讲稿,其中的高妙、精绝,让人叹服不已。
大学时期的叶嘉莹
《顾随诗词讲记》
苦水先生
叶嘉莹喜欢古代文章诗词并终身从事此项工作的研读、教学,据她自己说,与两位长辈有关,其中一位,就是她进入大学后,担任诗词曲诸科之讲授的老师顾随先生。顾随字羡季,别号“苦水”,曾经在天津北洋大学、北京大学修习英文。他与当时读书人相同,从小就打下中国古典文化的深厚根柢。深厚的中华古典与西方文化叠加,兼容并包,形成了其博大精深的文化造诣。今天人们称之以“中国韵文、散文作家”“理论批评家”“美学鉴赏家”“书法家”……正是他深厚学养的侧面反映。
顾随逝世于1960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张中行出版了一册有名的《负暄琐话》,其中的《顾羡季》一篇,说到顾随的遗著遗稿“纸灰飞作白蝴蝶”,“每想到这件事,总不免有人琴俱亡之痛。”当时,知晓顾随这位造诣深厚学者名字的人,已实在很少了。
从历史看去,优秀文化的传承播扬,虽有待时日,可终难磨灭。顾随的学问学术的广为人知,与其女弟子叶嘉莹,确乎有极大关联。顾随的女儿顾之京教授在一篇文章中说:“当改革开放的熏风刚刚吹动的时候,嘉莹教授即满怀报国深情回国讲学,她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五岳东西,在全国各地的讲坛上,每逢开讲,时时说到‘我的老师羡季先生……’,‘青年时代师从顾随老师学诗……’,这预示了隐藏于历史大幕之后的顾随形象必然要走向幕前。”
顾随1939年夏摄于牛排子胡同寓所
石破天惊 柳暗花明
从现实角度考虑,一位学者及其学术文章,尤其古典研究内容,想要形成大的影响力,十分不易。可顾随先生的多种著述,从出版之始,便传播广泛,影响持久。究其源,与叶嘉莹手上留存的顾随老师的讲课笔记大有关联(出版时亦称“讲记”)。这批手写的听课笔记,尽管叶嘉莹在外数十年,辗转多地,却一直随身携带,保藏完整。带回国后,或自己,或交顾随女儿加以整理,陆续出版,最大限度地以最佳方式,将顾随先生对古代诗词及文章的学术洞见、性灵感受展现了出来。
在讲诗的“总论”部分,有这样的句子:“古人写下几句好诗使后人读,实是对得起后人,后人亦应不辜负他。”“读之不受感动的诗必非真正好诗。好的抒情诗都如伤风病,善传染。”说诗歌有感染力,“伤风病”的譬喻,既妙绝又让人生出笑意。
何处寻“诗味”?顾随先生说:“人在恋爱的时候最诗味,从‘三百篇’、《离骚》及西洋《圣经·雅歌》、希腊的古诗直到现在,对恋爱还在赞美、实行。何以恋爱在古今中外的诗中占此一大部分?便因恋爱是不自私的,自私的人没有恋爱,有的只是兽性的冲动。何以说恋爱不自私?便因在恋爱时都有为对方牺牲自己的准备。”这实是说穿了诗意、诗味背后的人生精神附着点,可谓一语透彻。
最杰出的诗人是我们接触、理解诗歌的紧要面,顾随也特别提示我们留意其特质:“曹(操),英雄中诗人;杜(甫),诗人中英雄;陶(潜),诗人中哲人。”怎么理解?“英雄的办法是特殊的,不可学。哲人不然,哲人所想办法皆人人可行的办法,其中无特殊,谁都会,而不易办到。将办法写入诗而还成为诗,即如‘种豆南山下’。此因渊明天才过人,学力亦不可及。老杜(杜甫)学不甚深,精神可佩服,有力。”
李白杜甫,人们常常评为诗坛“双子星”。他们的好,听听顾随如何说:“而李白真有好的地方,如《怀张子房》之‘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二句,吾人亦可以有此意,而绝写不出这样的诗。”“《怀张子房》之末两句‘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亦高……字字有生命、有弹性,比老杜‘天地为之久低昂’还飘洒。”“太白诗一念便好,深远。远——无限;深——无底。《远别离》不但事实上为远别离,在精神上亦写出远别离来。”“太白有英气,超逸绝伦,即‘俊逸’。”
至于杜甫:“老杜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老杜诗苍苍茫茫之气,真是大地上的山水。常人读诗皆能看出其伟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他用几句话讲一首杜甫七绝:“‘两个黄鹂鸣翠柳’一首,真是高尚伟大。首两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清洁,由清洁即可得高尚。后两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诗中有人,虽未明写,而曰窗、曰门,岂非人在其中矣?……诗人将心扉打开,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伟大的情趣与力量。”还有“生在乱世人是辗转流离,所遇是困苦艰难,所得是烦恼悲哀……老杜则睁了眼睛清醒地看苦痛,无消灭之神力,又不愿临阵脱逃,于是只有忍受担荷。”读杜甫诗,满目多是这种“忍受担荷”,这是说到了杜甫的精神深处。
在谈到杜牧、李商隐时,顾随也突然冒出一句:“杜甫、太白无法学,一天生神力,一天生天才,非人力可致。”真是个无可辩驳的结论。
大约面对的学子层次高,议论大诗人毛病他们也能理解,顾随就有了这些说辞:“太白诗有时不免俚俗。唐代李、杜二人,李有时流于俗,杜有时流于粗(疏)。凡世上事得之易便易流于俗(故今世之诗人比俗人还俗)。太白盖顺笔高言,故有时便不免露出破绽。”接下来,他以李白极负盛名的《将进酒》为例:“文学作品不可漂浮,漂浮即由于空洞。太白诗字面上虽有劲而不可靠,乃夸大,无内在力。‘朝如青丝暮成雪’,虽夸张犹可说也;至‘一饮三百杯’,则未免过矣。结尾四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初学者易喜此等句,实乃欺人自欺。原为保持自己尊严,久之乃成自欺,乃自己麻醉自己,追求心安。”从顾随的诗文美学出发,这样的议论或许正常,可对于多数形成名家、大家崇拜的读者(含笔者),这些议论实在有石破天惊的震荡,当然也一定会有“柳暗花明”般的清新启发。
叶嘉莹笔记(部分)
少见譬喻 妙语之外
大“李杜”之外,晚唐有小“李杜”:李商隐、杜牧,皆为不世出的人物。总评二位,顾随说:“义山集之五七言、古近体中皆有好诗;杜樊川则只有七律、七绝最高,五律极不成……义山可谓全才,小杜可谓‘半边俏’。”李商隐字“义山”,杜牧号“樊川居士”。人当然不能或不易全好,可顾随称杜牧是“半边俏”,让人会心一乐。
两人总体诗作当然好,但还是可以议论:“选诗者普通多重小杜之《遣怀》:‘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此诗不好,过于豪华,变成轻薄,情形如太白。”小杜好诗呢?“且看其《登乐游原》:‘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登乐游原乃玩乐事,忽感到人生、人类,其所写之悲哀,系为全人类说话……诗人感觉特别锐敏而又丰富,故看见孤鸟没于澹澹长空之中,而不禁想起人又何尝不如此?一种澈深之悲哀生矣!”“此等诗选诗者不选,真乃不了解小杜。”看来要写出人类基本、普遍的情感,述出象征或真切之人生情状,才算得顾随先生认为的好诗。
讲诗文,顾随常常用意外辞汇。《〈文赋〉十一讲》一篇中,在举列了宋代吴琚“几日不来春便老”,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谢灵运“池塘生春草”,曹植“明月照高楼”等先贤名句后,作者评论是:“真好,多幼稚。”略略品味,除去新鲜外,还能透出其中单纯、天真的明亮意味,直感到“幼稚”一词的真切,精妙。
妙语之外,顾随的譬喻也用得出人意表。说到各个时期诗的情态,作者诊断:“晚唐诗肺病一期,两宋二期,两宋而后肺病三期,就等抬埋了。”此等诊断,无透彻研读断不能、不敢形容。
通过叶嘉莹先生公布的这批顾随先生课堂笔记,我们方知道她研究诗文的开阔视野,主要得自顾随这位著名的古典学者。除了讲堂笔记之外,笔者也读到多篇顾随先生的文章,大约因文章的结构、逻辑关系、语句等因素限制,效果远不及“笔记”强烈。“笔记”是讲堂记录,几乎全然保持着讲课时的自在轻便、口语的直白,短句之突兀、抽刀断水般的斩截、思绪的佻荡、似乎不连贯的接续、甚至为追求震撼效应的偏颇褒贬……记录者追踪摹迹,力求笔笔传递,居然把讲课中即时的意兴生发与神采飞扬大致保持了。对于读者,不啻跟着文字上了一堂堂无法复制、精彩绝伦的古典文艺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