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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拢翠私心语” 从妙玉的“绿玉斗”说开去
来源:北京晚报 | 周岭  2024年07月25日23:23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悄悄拉着宝钗、黛玉到耳房吃“梯己茶”,宝玉随后也跟来了。对妙玉拿给宝玉的茶具,书里是这样说的:“(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这句话交代了三件事:一,妙玉常日吃茶用的是“绿玉斗”;二,妙玉把自己的专用茶具拿给宝玉“同用”;三,如果“仍”不是衍字,加上“前番”二字,分明在说宝玉不是第一次用“绿玉斗”。

先说说第一件事,妙玉的“绿玉斗”。

“斗”是古代的酒具,方形,上大下小,一侧有把手。有后人将酒具用作茶具,妙玉即是一例;“绿玉斗”,表明此物的材质为“绿玉”。

粗看“绿玉”二字,似乎不难理解,“绿玉”就是绿色的玉。但要给“绿玉”下个准确的定义,还得费些口舌。首先,广义的“绿玉”至少指两种东西:一种是属于“硬玉”的绿色的翡翠,一种是属于“软玉”的绿色的玉。

翡翠并无公认的质量等级评定标准,大体以“种水”和“颜色”来区分高下。因为业内经常把翡翠称为“玉”,所以绿色的翡翠也可称“绿玉”。翡翠是外来的东西,虽说在东汉已有记载,但考古学界至今未发现宋代以前的翡翠制品。据徐霞客的《滇游日记》,他在崇祯十二年(1639)农历五月至云南腾冲,见当地人从缅甸贩售“翠生石”并加工成翡翠制品(“翠生石”即翡翠原石)。当地人还送给徐霞客两块翠生石,工匠将这两块翠生石加工成两个印池和一个杯子,工钱为一两五钱银子。徐霞客说:“盖工作之费,逾过买价矣。”这句话很重要,一是表明徐霞客目睹了翠生石及其加工的过程,二是确证翠生石并非产自云南本地,三是透露出翠生石不值钱,比工价还低。可见至少在明末,中土人士对翡翠的情况还不是太熟悉,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英国学者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提出的看法,他认为翡翠是在十八世纪后期从缅甸经由云南传入中国的。

弄清楚这个情况,再来研究妙玉的“绿玉斗”,也就不难得出结论了。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间虽然在徐霞客写《滇游日记》之后,但那时翡翠仍不多见,不为时人所重。所以妙玉的“绿玉斗”应该不是翡翠材质的,当是用“软玉”一族中绿色的玉制作而成的。

再者,与翡翠不同,玉在中国历史上有着非常独特的身份。世界史的分期中有“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但中国史的分期中多了一个“玉时代”,位于“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之间。“玉时代”的跨度很长,约八百年,有大量出土文物为证。

管仲说玉有“九德”,孔子说玉有“十一德”,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玉有“五德”……总之“君子比德于玉”,并且“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所以才会有以不同颜色的玉礼敬天地四方之事,以十五座城池换一块玉璧之事,以一方“传国玉玺”来继承大统之事。后人不仅收藏玉,还通过各种形式与玉“对话”,例如“盘玉”,由此衍生出“文盘”“武盘”“意盘”等学派;“盘”过的玉,形式上有了包浆,意蕴上有了灵性,跟主人形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合体”关系,就如同宝玉的那块“通灵宝玉”,似乎真的可以“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了。基于这种认识,许多人起名时都要用一个“玉”字。且看吃“梯己茶”的这四人,有三人的名字都带“玉”——妙玉、宝玉、黛玉。《红楼梦》中的其他人呢?林之孝的女儿小红原名“林红玉”,金钏的妹妹叫“玉钏”,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之子叫“甄宝玉”,忠顺王府养的戏子琪官本名“蒋玉菡”,还有梨香院十二个小戏子之一的“玉官”,与宝玉、秦钟同在贾家学堂读书的“玉爱”,刘姥姥讲的“雪下抽柴”里的女孩“茗玉”……

有这样的“玉文化”作背景,妙玉与“绿玉斗”的关系就很好理解了。说到“绿玉”,其实在古诗中很常见,如李白的“遗我绿玉杯,兼之紫琼琴”,项鸿祚的“堂前绿玉卮,门外青丝鞚”,丘逢甲的“七尺珊瑚绿玉盆,宝花璀璨照天门”等,但“绿玉”的名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确立。直到明代,才开始按玉的颜色来分类命名,明初曹昭的《格古要论》有云:“绿玉,深绿色者为佳,色淡者次之,其中有饭糁者最佳。”明末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也曾记载“碧如菠菜”的上等“绿玉”。因此,妙玉喜用“绿玉斗”是有道理的。

但这引出了第二件事:妙玉为什么把自己的专用茶具拿给宝玉“同用”?要知道,妙玉可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此前贾母用“成窑五彩小盖钟”饮了一口“老君眉”,紧接着递给刘姥姥,让刘姥姥也尝一口,结果被妙玉看见了,待收拾茶具的时候,她吩咐不要收这个小盖钟,直接搁到外面去(这件茶具经了刘姥姥的口,妙玉嫌脏)。宝玉见状,与妙玉有一段对话——

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

看看,就是这么一个有洁癖的人,怎么会把自己的专用茶具拿给宝玉?这可是有唇吻之亲的物件,况且还有“男女大防”的道理,难道都不讲了?

说起来,妙玉也是常人。当宝玉说她拿给宝钗、黛玉的茶具是“古玩奇珍”,拿给自己的“绿玉斗”是“俗器”时,她也会生气。后来宝玉知道说话造次了,赶忙自责,妙玉转而“十分欢喜”,且看这段对话:

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宝玉一番戴高帽子的话,妙玉非常受用。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只要是常人,无论有多么深厚的修为,都禁不住顺耳的忽悠。

再者,妙玉正值妙龄,虽然入了空门,却没有剃度,青春的情愫,也会因人而萌动。判词说得好:“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大观园里,只有宝玉这一位翩翩美少年,他既是天性成分保留最多的人,又是“聪明灵秀在万万人之上”的人,还是最知道呵护女孩子的人,妙玉不见则罢,一见之下,即使心如一潭死水,也会偶起一丝微澜的吧?

这又引出了第三件事。妙玉“仍将前番”的“绿玉斗”拿给宝玉,分明在说宝玉不是第一次用“绿玉斗”。那么,我们就要给宝玉算算了,他到底去过几次拢翠庵?又吃过几次“梯己茶”?同去者都有谁?

看书中明文,前八十回中,宝玉去过三四次。第一次就是第四十一回,宝玉跟着宝钗、黛玉“蹭”茶。同去的人很多,那是贾母在大观园里宴请完刘姥姥,带领众人去拢翠庵品茶。

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在第五十回。大观园里的一众姐妹在芦雪广烤鹿肉联诗,宝玉奉李纨之命去拢翠庵找妙玉要一枝红梅花。而后贾母来了,又带领众人离开芦雪广,到暖香坞看惜春作画,出来看见宝琴和丫头捧着一枝红梅立于大雪覆盖的山坡之上。接着,宝玉现身了——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拢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趁着贾母一众人都在暖香坞,宝玉一个人又去拢翠庵。他应该是向妙玉道谢了,大概也把自己写的那首无人喝彩的《访妙玉乞红梅》拿给妙玉看,妙玉一定很开心,否则不会“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

第四次是在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怡红夜宴”后的次日清晨,宝玉见妙玉差人送来的贺帖,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要写回帖的他正不得要领,经岫烟提醒,如醍醐灌顶。他回房写了帖子,帖子上只有“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个字,还亲自送到拢翠庵。这次,他没有进门,也没有见到妙玉,“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这几次明写的拢翠庵之行,都跟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拿给宝玉用的交代不符,毕竟这几次拢翠庵之行都发生在“前番”之后。那么“前番”在何时呢?仔细一想,宝玉的住处怡红院与妙玉的住处拢翠庵只隔了一个山脚,虽然妙玉青看宝玉,但她不会来怡红院;宝玉就不同了,他对妙玉不仅是钦赏,还近乎崇拜,从他赞许岫烟的话里可以看出端倪——

“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宝玉知道岫烟与妙玉的交往关系。他称岫烟“超然如野鹤闲云”,心下对妙玉的评价,也就可想而知了。宝玉本是个“无事忙”,又与妙玉住得近,怎能不去拜访?妙玉虽然孤高,但宝玉在她眼里还是与旁人不同,宝玉来了,怎能不待茶?那用什么茶具最合适?唯一能够给自己的“萌动”一个交代的,就是把“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了。

于是,“仍将前番”四字得解。然而,我们不禁要问:“谁是‘槛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