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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功:宗璞大姐二三事
来源:北京晚报 | 陈建功  2024年08月05日08:25

和宗璞大姐相识,已有44年之久。那时还在北大读书,宗璞大姐住在燕南园。其时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重放的鲜花》。当年遭遇批判的“毒草”,到了“思想解放”的时代,王蒙、李国文、邓友梅、流沙河等等,几篇曾经倒霉的作品又都被认作是鲜花而“重放”了。宗璞的《红豆》也是其中的一篇。

看过那几朵“重放的鲜花”,真有振聋发聩之感。用当下的眼光,或许很难解我们所获得的冲击力——一个纯真的女大学生江玫,在新的时代和新的人生即将开始之时,做了艰难的抉择。这其中人性的复杂、情感的纠葛,岂不是文学题中应有之义?但在发表《红豆》的年月,革命道路的选择,岂容些微的动摇与彷徨?更不允许纠结于感情的取舍。《红豆》的回归,对我有关文学的认知,特别是有关革命文学的认知,已经算是极大的挑战了,便想着得认识这位用《红豆》向僵死的文艺教条发出挑战的宗璞大姐。而后来见到的宗璞大姐却温婉得很,首先她在文友面前,永远是一个倾听者。我知道大姐无论是个人阅历还是有关中外文化方面的积累,都远超于我。但这四十几年的交往中,我从未见过她高谈阔论,倒是我总在那儿神侃。一想起那时光,就自责自己何以不正襟危坐一点儿,哪怕学点儿也行。宗璞大姐是温婉的,却又是风趣的、率真的。我领教的一次,是她忘情山水时的率真。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由《钟山》编辑部组织,搞了一次“太湖笔会”,由时任《钟山》掌门人刘坪和总编辑徐兆淮组织,同船泛舟的还有汪曾祺、林斤澜、刘心武、宗璞、理由、母国政,或还有哪位,记不起了。一行数人由苏州登船,驶往无锡的鼋头渚,那太湖的风光确让宗璞沉醉了。开心,更因为大家都是相亲相重的友人,便使太湖之游成为一次心无挂碍口无遮拦的旅行。

事后,读到宗璞的一篇回忆汪曾祺的散文,记下了汪曾祺在船上口占七绝开玩笑的故事。文中写道:“时光一晃过了四十年。八十年代初,《钟山》编辑部举办太湖笔会,从苏州乘船到无锡去。万顷碧波,洗去了尘俗烦恼,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我坐在船头,乘风破浪,十分得意,不断为眼前景色欢呼。汪兄忽然递过半张撕破的香烟纸,上写着一首诗:‘壮游谁似冯宗璞,打伞遮阳过太湖,却看碧波千万顷,北归流入枕边书’。”宗璞还说:“我曾要回赠一首,且有在船诸文友相助,乱了一番,终未得出究竟。而汪兄这首游戏之作,隔了五年,仍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记得当时汪老的诗是我们在场每一位传览过的,每一位读者,无不喝彩。我记得宗璞大姐当场也依韵打油了一首的,雅谑处处可与汪老绝句相得益彰,其中专有一句是幽我一默的。可惜年代久远,已经记不得了。或许宗璞也记不得了,因此她也只好在文末写道:“乱了一番,终未得出究竟。”如今,宗璞大姐已年届九十六,记得冯友兰先生当年曾为金岳霖先生撰写寿联,说“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编者注:“米”指八十八岁,“茶”指一百零八岁)。而今,宗璞大姐早已把米寿甩在了后面,正在我们的目光下“相期以茶”,而我也已奔七十五之龄。回忆40年前那开心一幕,仍然是止不住的欢喜。

宗璞又是直率的,直率到甚至不顾老弟“人模狗样”的面子。大约应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次春节慰问。那时我已调到中国作协担任一点行政职务,春节将至,自然也承担了部分走访任务。走访的对象,是包括宗璞大姐在内的几位老作家。走访时的礼物,也简单得很——一盒点心,是作协下属某单位食堂自制的,再加一束花。登门、拱手、寒暄、拜年,同行的是好几位作协的干部,有熟的,也有不熟的,拜年是诚心的,深聊是不可能的。万没想到一天下来,晚上就接到宗璞大姐的电话,说晚间就把那点心尝了,不错不错,感谢感谢,只是告诉你,那萝卜丝饼的馅儿是臭的!打电话给你,一是感谢,一是告知,勿再以此饼慰问。至嘱至嘱。切切。我的天呐,谁知道哪个环节,铸此大错。不过我知道大姐之坦诚,是为我好,也为作协好。大姐岂会挑我的理儿。旧事重提,也算是姐弟情深,了无尘埃的一个案例。

宗璞大姐的文学成就涉及多个方面,恕不一一。我敬重她为直抒胸臆顽强拼搏的坚韧。1987年底,她终于完成了《野葫芦引》第一部《南渡记》的写作,她自述“这两年的日子是在挣扎中度过的……不管怎样,只能继续挣扎上前。”就这么又“挣扎”了两年之后,第二部《东藏记》完成,她自述说,“两年间写写停停,侍奉老父。生了一场病,且战且行”。她总是“写写停停,停停写写”,而且因为目疾,只好借助口授,完成了这本书。2001年,宗璞大姐开始《西征记》的写作,其间她承受着失去“第一位读者”蔡仲德先生的巨大悲痛,完全借助于口授,历时8年完成了《西征记》。此后,又十年,她终于完成了《野葫芦引》的最后一部《北归记》,我记得捧读《北归记》的后记,忍不住热泪盈眶,因为宗璞大姐说,“百年来,中国人一直在十字路口奋斗,一直以为进步了,其实是绕了一个圈儿。需要奋斗的事还很多,要走的路还很长,而我,要告别了”。

我认为,大姐这一番话,堪比太史公《报任少卿书》所叹,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宗璞大姐应属倜傥非常之人中的一个。她在完成了自己的神圣使命之后,不免一声叹息。这叹息是一位九十六岁老人的如释重负。想到这,我不知道大家感受如何。

我只能照搬古人所说,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