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其心以察之,平其情以出之” ——文献学家余嘉锡的治学之道
余嘉锡(1884—1956年),字季豫,号狷翁,湖南常德人,文献学家、目录学家、文史学家,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余嘉锡一生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勤于著述。他治学实事求是,不主观臆断,更不先入为主,多闻阙疑,继承乾嘉文献考据学的传统,博考详究,下笔不苟,坚持“虚其心以察之,平其情以出之”的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
博览群籍,“穷日夜读之不厌”
余嘉锡倡导治学首先要勤奋不倦,读书要广博,“读书未博,故立言不能无失”。他曾在《黄顾遗书·序》中称赞清代著名校勘学家、目录学家顾广圻:“(顾)千里读书极博,凡经史小学、天算舆地、九流百家、诗文词曲之学,无所不通。于古今制度沿革、名物变迁,以及著述体例,文章利病,莫不心知其意。故能穷其旨要,观其汇通。”
余嘉锡自幼嗜学,读书用功颇勤,且博闻强记。他从小接受家教,其父余嵩庆,曾进士及第,深通经史,亲自为他启蒙授课。受父亲教诲,他勤奋不辍,阅读了大量文史典籍,自称“嘉锡颇知嗜学,发簏中书尽读之”“遂斐然有述作之志”。十四岁时,作《孔子弟子年表》,读《郁离子》,效其体著书数万言。十六岁时,为《吴越春秋》作注。十七岁时,购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书,“则大喜,穷日夜读之不厌”。李国良在《怀恩师余季豫先生》中回忆说:“先生博学多闻,涉猎至为广泛,常谓‘读书五千册以上’,较之南皮张氏《书目答问》所列诸书,远超过之。”
余嘉锡还主张读书需要反复读,据周祖谟、余淑宜撰写的《余嘉锡先生传略》所载,“先生终日手不释卷,一部书要读好多遍”,认为“四部书,熟悉千余种,皆知其高下浅深”。余嘉锡曾引用《颜氏家训·勉学篇》中颜之推所说,“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引用《魏志·王朗传注》中董遇所言,“读书百遍,而义自见”,并指出,虽然很难达到观遍天下书,也很难达到书读百遍,但是“百遍纵或未能,三复必不可少”。
“先致力乎根柢,循序渐进,不凌节而施”
余嘉锡认为,做学问要致力其根本,治之有序、择之有道。正如他在《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序》中说:“盖君之读书,先致力乎根柢,循序渐进,不凌节而施。”
治学需讲究根本和次序,不能不求根柢,但求其枝叶。余嘉锡说,“凡学有端、有委、有正、有诡、有中庸、有偏倚,其治之也有序,其择之也有道,故曰:‘操其本,万物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盖未有不致力乎本,而能成其学问者也”,指出做学问不能好高骛远,不能超越次第,应循序渐进。
他强调读书要多读“已见书”,反对那些对普通常见书都不读不知,却去舍本逐末,追求无根之学的做法。余嘉锡批评那些猎奇“未见书”者:“书尚未见,何以读之!”他命名自己的书房为“读已见书斋”,其中收藏了经史子集四部中的各种经典,而且许多都是精选的刻本。
“目录之书为用最广,为学至切”
余嘉锡终生所从事的学问,以目录学为主。他在著作《目录学发微》中强调,“目录之学为读书引导之资,凡承学之士,不可不涉其藩篱”。他力倡目录学,提出“治学之士,无不先窥目录以为津逮,较其他学术,尤为重要”。
晚清张之洞为了给诸生好学者指明“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撰写了《书目答问》《輶轩语》两编。十六岁的余嘉锡在阅读《书目答问》时,“骇其浩博”,又读《輶轩语》,则略知学问门径。张之洞指出:“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过,即略知学问门径矣。”余嘉锡说:“张氏之语虽若浅近,然实深知甘苦之言。必明此义,而后知目录之书为用最广,为学至切。”他认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作,前所未有,足为读书之门径,“学者舍此,莫由问津”。
余嘉锡在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充分肯定并发扬了目录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传统,进一步提出了“目录者学术之史”的观点。他在目录学教学讲义的基础上著成的《目录学发微》,引用了大量古籍资料,对目录学的意义、功用、源流、目录类例沿革等予以总结,对目录的篇目、叙录、小序、版本、序跋等体例阐述颇详,对研究古典文献提供了指导,对我国目录学理论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信其所可信,疑其所可疑耳”
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余嘉锡主张做学问要实事求是,不能盲目信从,要多静心思考,明辨是非,不墨守成规,不持门户成见。
学问是无穷的,而人的认知是有限的,即使是圣人也会犯错,因此在读书和治学时不能盲信盲从。余嘉锡说:“学问之关涉无穷,而一人之精神有限,有所通则有所蔽,详于此或忽于彼,稍形率尔,疏漏随之”,因此,读前人之书要多思考,应做到“虽眼前经史,亦必覆检原书,审其是否。又当知其所引据之外,尚有他书。如折狱然,必具两造,甲以为如此者,安知乙之言不如彼,比而证之,而后曲直乃见”,这就是所谓“实事求是”。如学子不明此义,懒于考索,以耳代目,总认为“某先生之言,安得有误”,贸然援用,且从而推演之,则必为有识之士所耻笑。
治学还要做到多闻阙疑。余嘉锡在《古书通例》中指出:“善读书者,亦惟慎思明辨,好古敏求,信其所可信,疑其所可疑耳。”更强调了读书要时刻持有怀疑精神。
必博考详究,“权衡审慎,而后笔之于书”
博考详究,慎思明辨,下笔不苟,是余嘉锡一直躬身践行的理念。他在《目录学发微》中说:“欲论古人之得失,则必穷究其治学之方,而又虚其心以察之,平其情以出之。”认为治学不能主观臆断,更不能先入为主,应平心思考,坚持实事求是。在《四库提要辨证·序》中,他写道:“余治此有年,每读一书,未尝不小心以玩其辞意,平情以察其是非,至于搜集证据,推勘事实,虽细如牛毛,密若秋荼,所不敢忽,必权衡审慎,而后笔之于书。”可见其审慎的治学态度。
余嘉锡在《藏园群书题记·序》中称赞傅增湘治学求真求实:“平生所校书,于旧本不轻改,亦不曲徇,务求得古人之真面目。”而在《读已见书斋随笔》第二十八篇《洪亮吉之地理学》中,则严厉批评洪亮吉之“率尔操觚”:“夫考古之难,患在无书;若有书而不知用,不如不考……纵令急于成书,亦当明著其未见,以示阙疑。乃讳莫如深,岂不贻误后学?”
余嘉锡承袭乾嘉考据学的求实传统,他的著作多考证而少议论。《四库提要辨证》一书,他耗时五十余年,凡于事实有疑误处,则进行大量考据,旁征博引,穷源竟委,详加订正,找到可靠的根据,才下结论,决不做臆断猜测。对投入二十年精力完成的《世说新语笺疏》,余嘉锡说:“一生所著甚多,于此最为劳瘁。”他参稽群书,在《世说新语笺疏》中所引证的书籍有数百种之多。可见他的考证注重博考详究,做到了“揆之于本书而协,验之于群籍而通”。这种对待学问的严谨态度为后人留下了宝贵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