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渡过父亲的河:“问题中人”梁漱溟的“答案”
来源:北京晚报 | 王梅  2024年10月29日08:22

1942年10月18日重阳,梁漱溟五十岁生日时留影于桂林。

倘若有人编撰今世版的《世说新语》,1918年11月7日,梁济和梁漱溟父子俩的对话,足以入得其中,其言其行颇应了鲁迅评《世说新语》所言:“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这天,两人像往常一样谈论起时局,梁济最后问:“世界会好吗?”梁漱溟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啊!”说罢梁济离开了家。这番对话成了父子间的永别,还差几天就60岁的梁济留下《敬告世人书》,投净业湖自尽。

梁济在遗书中说:“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先殉之。”梁济之死震动了当时舆论。1918年的中国在混乱失序中依旧动荡不已,横亘在眼前的乱世,成了梁济眼前的一条河,他决绝前往,像极了汉乐府《箜篌引》中的那位渡河老翁,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对父亲的决绝,梁漱溟在《新青年》杂志发表了《答陈仲甫先生书》,指出父亲不是因经济窘迫而身亡,而抱以“天下为己任”,想以此警醒世人。冷静理性的分析背后,暗藏了父子俩在思想、精神上的血脉相连,梁漱溟未来的命运在这一年已埋下了伏笔。

在杭州,有个叫延定巷的老巷子,我对它总有莫名的好感。1921年,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梁漱溟来到杭州谒见马一浮,“谒先生于延定巷。入门,长揖下拜。”一代儒宗马一浮在马叙伦《石屋余渖》笔下,是一位“自匿陋巷,日与古人为伍,不屑于世务”的隐士。这样的场景神韵毕现,在人心头挥之不去,犹似一幅纵逸隽永的水墨山水。

出现在延定巷的这个年轻身影,与马一浮有着相同的精神气质。

此后,梁漱溟但凡到杭州,必与马一浮晤面。这位梁漱溟日记里的“马寿”,和他有着共同的志趣,佛儒之学是他们终生追求的价值关怀。蔡元培看了梁漱溟谈佛理的成名作《究元决疑论》后,力邀他到北京大学任教,教授印度哲学,尽管此时24岁的梁漱溟只有中学学历。在名师云集的北大,梁漱溟执教了七年。一生中,梁漱溟撰述甚丰,著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乡村建设理论》《中国文化要义》《人心与人生》等皇皇著作。

然而梁漱溟坦言自己不是“为学问而学问”,而是“问题中人”。他一生都在求解两个问题:一个是人生问题,人为什么活着?一个是社会问题,中国往何处去?对后一个问题,他不惜以身入局,无论是求索中国文化的未来,还是从事乡村建设,及在抗战中参与创建民盟,为国事奔走谋求团结抗敌。他被深嵌于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中,抑或说,他本身成了历史的一部分。

1924年,对梁漱溟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一年,他辞去了北大教职。凭借在北大日益远播的名声,梁漱溟本可继续往繁华热闹里走,他却离开北京,转身走往最基层的乡村、最底层的民众,沉入了当时中国最贫苦最沉寂的地方。这份枯木苍然中的浓烈,印刻在了他行迹中:1924年赴山东曹州办学,1928年在广州开办乡治讲习所,1929年北上前往江苏、河北、山西等地考察乡村,同年在河南辉县参与村治;经历了迂回曲折的百转千回,1931年梁漱溟最后落脚山东邹平,开始了长达七年的乡村建设,直到日寇入侵山东沦陷,中止于战火中。

身在积弱积愚积乱的旧中国,从事乡村建设何其难。梁漱溟却寄予了很深期许:“乡村建设,实非建设乡村,而意在整个中国社会之建设。”在梁漱溟的设计和推动下,邹平乡村建设不单兴办教育,还包括县政改革、兴修水利、推广科学种田、发展农副业生产以及组建金融流通处、信用合作社、林业和蚕业合作社、卫生院、乡村自卫队等,涵盖了经济、政治、文化各方面,个中甚至涉及了制度上的建设。

梁漱溟探索的邹平模式,备受社会关注,各界名流和国内外专家学者纷纷前往邹平参观考察。有人高歌赞赏,也有人尖锐批评。在友人忆述里,“邹平每年只有二三天下雨,民众肤色红紫,自然条件极差。”梁漱溟本可安居北京,过闲适生活,他非但不,还携妻儿一同住在邹平。他说:“因为此事太大,整个的占据了我的生命,我一切都无有了,只有这件事。”

渡河,如同时代的一个寓言。“国将不国”时势下,梁济是一种选择,梁漱溟是另一种选择。梁济沉郁而绝望,无力改变现状,他选择了殉道。梁漱溟是另一类人的代表,他努力在找希望,不空谈不抱怨,起而行之寻找问题的答案,永远行动在孜孜以求问题的解决中。理想主义者的存在,许是这个现实社会的最大幸运。肇始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村建设,成为当下接续的历史脉络,这已超越了成败本身的意义。

梁漱溟身上有很多标签:思想家、教育家、现代新儒家早期代表人物之一,还有社会活动家、爱国民主人士等。作为一个思想家,梁漱溟有今人鲜见的性情,他是为行动而思想的思想家,他从来不装,言行如一,说真话做真事,由小我见众生,且又全因真感情。

梁漱溟生前有一个演讲影像,这年他已93岁高龄。影像里,他铿锵的语调,挺直的腰板,举手投足间的力道,全然不像耄耋老者。他说:“我不是一个书生,我是一个要拼命干的人,我一生是拼命干。”不知此刻他是否想起,当年面对父亲生前最后一问的情景。这世界会好吗?不好,我就拼命干。终其一生,他都在回答父亲之问。

逝者如斯。净业湖就在离家门口不远处流淌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深潜的依然是汹涌和澎湃。假若梁济地下有知,回想自己义无反顾“渡河”而去,为理想选择了毁灭,现在梁漱溟用一生践行应答着他的疑问,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这八个字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梁济一定是欣慰的。

作为父亲,梁济的欣慰或许还浸着热泪。只有他最清楚,在这之前梁漱溟都经历了什么。还在他在世时,梁漱溟完全是另一个模样。起初,梁漱溟也是一个时代好青年,他加入同盟会,断发易服,掩护传送信件,做过最热血的事。辛亥革命后,梁漱溟目睹社会污浊阴晦,渐生厌倦和憎恶,他找不到了出路。他该是陷入了有多迷茫失望的境地,有三年多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家中,拒绝父母为他缔姻,终日沉迷于佛法,读佛典、三餐素食,彼时他的志向是出家为僧当和尚。

这么一个出世者,后来发出了“吾曹不出如苍生何”,这番激扬之言,充满舍我其谁的气概,成为梁漱溟一生的转折点。秋凉阵阵,天还是那个天,他何以起这波澜?

伏脉千里间,有的是暗藏的诸迹。某日,梁漱溟在家备写讲演稿,他涂改满纸,下笔总不如意,随手翻阅《明儒学案》,看到“百虑交锢,血气靡宁”八字,蓦地心惊,他默然省悟,决定放弃出家之念。我在读梁漱溟这段自述时,仿佛现场目睹了站在镜前的梁漱溟,他看到镜中之“我”。梁漱溟后来谈及自己27岁时发生的这一人生转变,说:“当初归心佛法,由于认定人生唯是苦,一旦发现儒书《论语》开头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直看下去,全书不见一苦字,而乐字却出现好多好多,不能不引起我极大注意。”梁漱溟何以觉醒寻“孔颜乐处”?他的独特正在此。一个真正坚韧而深刻的个体,当告别旧我,成全另一个新我,是才识,也是气度和襟怀使然。

有研究者称梁漱溟是“中国文化独特价值的坚定守护者”,这个称谓可谓妥帖至极,道出了他刻在骨子里的精神气质。

1917年10月的一天,梁漱溟在北大校长室见蔡元培,问蔡元培对孔子持什么态度。蔡元培说:我们不反对孔子。梁漱溟道:“我此来除替释迦、孔子发挥外,更不作旁的事!”第二年,他索性开设了“孔子哲学”课程,次年又开讲东西文化问题。当时全盘西化的新思潮汹涌澎湃,1921年,梁漱溟撰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版了。以“中国民族今日所处之地位”,如何从传统中开出未来中国文化的新路?梁漱溟忧思萦回。这部求索之作,不啻逆众之言,他的勇气可见一等,清醒也是一流。蒋百里在写给老师梁启超的信中,毫不掩饰评价它是“此亦迩来震古烁今之著作”。这个从不人云亦云的人,著书所发的心得睿识,至今仍闪烁着光耀:“最近未来之世界文化,将为中国文化之复兴。”这年梁漱溟尚不到三十岁。如果梁济看到这样的预言,看到百年后的中国,不知会当作何想。

梁漱溟在世95年,他遇到的惊涛骇浪,历经的沉沉浮浮,反倒令漫长的一生沛然而热烈。来到这人间,你我都是渡河人,有人自渡,本已不易,更有人时时觉悟,渡人渡世。看黑白旧照里的他,年轻时英俊清秀,中年神采奕奕,举止间有种置之度外的从容。到了老年,双目睥睨,一脸的倔犟,其模样如“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这种孤松之感,成了梁漱溟之所以是梁漱溟的鲜明标识。越到老,他越是皮相尽脱,只剩下了神韵。

作为同是出入红楼的北大旧人,张中行在《负暄续话》里专门写了一篇《梁漱溟》,说自己闭户凝思想起他,不由会落下同情之泪。同情的泪里,想必有念念难忘,也有老先生对自己与梁漱溟身处同一时代风云的感怀,对梁漱溟可敬之处,张中行连说了五个“也”。

上世纪七十年代,美国学者艾恺教授出于对梁漱溟治学、为人的敬慕,隔着大洋为不曾谋面的梁漱溟作传,著有《最后的儒家》。1980年8月,艾恺终于如愿来华见到了梁漱溟。在北京的那些日子,他天天一早便去梁家拜访,两人如围炉晨话先后有了十余次长谈。我对这位美国教授印象不亚于传主,如果没有深厚的中国文化造诣,没有对梁漱溟深度的理解,隔着地域、肤色、年龄和政治、文化的差异,这样的对话交流,很难想象能持续下去。谈及王阳明时,他们有过一段精彩对话。

艾恺问梁漱溟:您和王阳明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吗?

梁漱溟答: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我好像望见了,远远地看到了,看到了王阳明,看到了孔子,好像天有雾,在雾中远远地看见了孔子是怎么回事,王阳明是怎么回事,远远地看见。

梁漱溟于我们,又何曾不是。犹若在延定巷,远远地,也望之俨然。

梁漱溟最后的归葬地不在他生死于斯的北京。依其遗愿,他被分别葬于桂林和邹平。一个是他的祖居地,一个是他倾注心血为之奔赴的地方。他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他相信一天天往好里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