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记》与理想都城秩序
最近,随着北京中轴线申遗成功,《周礼·考工记》也逐渐被大家熟悉起来,而其中的“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作为北京建都的基本依据,更是被大家津津乐道。那么《周礼·考工记》为什么会成为我国古代都城营建的理想蓝本?古人理想中的都城里又有怎样的文化内核?不妨一起试着探其根源。
宋本《考工记》
元大都复原示意图
礼之源起
说起《周礼·考工记》,要先从礼讲起。礼的产生与我国古代的祭祀有关。祭祀是当时社会的一项重要也非常普遍的活动,比如在种植、耕作、狩猎、收获的时候,古人都要举行祭祀占卜,祈求护佑。繁体字“禮”本身的造字结构也可看出其特殊的含义:左边的“示”表示神灵,右边的部分“豊”代表祭祀物品和祭品。《说文解字》:“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
礼的产生可以追溯到我国夏商时期,相传到了西周的时候,周公旦“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他将祭祀神灵纳福的“事天”活动规制,分化为各种具体礼仪和行为规范,中国文化从商到周,礼乐文明是一次大胆的创新。从西周开始,礼和乐的表现形式都有明确的标准以及很强的示范性和操作性。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个农业大国,古人以农业为本,靠天吃饭。在他们的心中,天是至高无上的,一次次的占卜和祭祀,就是祈求上天的保佑。古人对自然法则和宇宙秩序的敬畏和遵循,让他们想通过法天、法自然,达到社会和谐,崇尚秩序和道德的目的。他们认为礼的终极根据是“礼本于大一”,孔颖达认为“大一”即“太一”。“太一”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是宇宙和自然的本原,也是一切事物和现象的根源。因此,礼的存在无可置疑。
有了礼的合理性,还要进一步研究礼的特征,于是提出了“礼生于分别”的理念,也就是“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意思是天在上,地在下,尊卑高下自然分别。人类社会的规范也应该效法天地,有等级贵贱的分别。
回顾西周初建之后,如何让大大小小的分封诸侯国不仅要团结在周王的身边,还要和睦相处,就需要建立一套制度,来维护整个国家的稳定。礼乐文明的出现正是让人们通过遵循礼制的原则,和谐地生活在一起,维护社会秩序和人际关系。
礼乐制度还涉及了古人包括饮食、起居、祭祀、丧葬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城市建设当然也不例外。因此,在《周礼·考工记》里有很多关于等级的规定,比如,匠人营国,方九里之国乃是最大的都城,诸侯之国的都城最大只是方七里等这样的说法。
《考工记》由于里面记录了大量的手工艺做法,被后人称作我国第一部工科巨著,也被称为手工艺技术汇编。作为一部科技方面的著作,为何编入《周礼》中?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西周时期,礼乐得以兴起和繁盛,到了东周的时候,“礼崩乐坏”的现象越来越普遍。秦统一华夏之后,统一了货币和度量衡,另外,为了在文化上取得统一,除了医药、占卜这样的书籍以外,“非秦记皆烧之”。这样一来,大量春秋战国及以前的书籍都难逃厄运。不过,很多书籍还是通过各种形式,甚至是人们的口口相传保留了下来。汉代,开始广泛征集失散在民间的文本,于是,相传是周公旦所作的《周礼》被发现,又因为其中缺少了一篇,后将先秦时期的《考工记》纳入其中作为补充。
《考工记》之所以能补充到《周礼》中,也是因为两者对“礼”的理念是一致的。《考工记》中的语言很多都是春秋战国时齐国的方言,因此有人判断其出自齐国人的手笔。齐国是西周著名人物姜子牙的封地,和周公旦的封地鲁国不仅紧紧依靠,而且都是西周礼乐的中坚力量。鲁国有“天子礼乐者”之说,也是说,鲁国是最尊崇“周礼”的诸侯国。孔子作为鲁国人,就曾经称赞周礼“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周礼真是丰富多彩啊,我赞同周礼。后来,儒家思想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想,礼制也随之发扬光大,《周礼》作为儒家经典流传了下来,其中《考工记》所载手工艺及思想也随之成为后世效仿模本被传承。
礼之元素
《考工记》提供了大量的手工艺做法,确定了工艺和制式的标准,再加上《考工记》里提到了很多相关负责的官员职位和等级,这使得它不仅是一部考核工艺制式和质量的“实用手册”,理念还和《周礼》一脉相传,那么“匠人营国”中所内含的礼制文化都是有迹遵循的。
首先,在“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这句话中出现了数字“三”和“九”。古时候,“三”和“九”这两个数字常被赋予特殊的含义。古人认为“三”是万物之始,有“三生万物”之说;“九”作为数字中的极数,也被视为天的象征,常用来表示至尊或终极。
“三”和“九”后来都常用来表示礼的规范,比如结婚要“三拜”,敬酒需“三巡”,天有“九重天”等等。此外,“三”和“九”还有数量多的意思,清朝人汪中在《述学·释三九上》中说:“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以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以九,以见其极多。”
其次,“左祖右社”指王宫左边是祖庙,右边是社禝坛。左右是根据君王面南的方向而定。也就是祖庙在东边,是帝王祭拜祖先的地方;社稷坛在西边,是帝王祭祀土地神、粮食神的地方。
历史学家任继愈总结:中国传统宗教的核心信仰是“敬天、法祖”。中国人崇拜上天,不仅是因为对农耕文化的依赖,更是因为上天是德的代表。而君主是天选之人,德配天地。这种天命观念在封建社会长期统治世人的思想。
第三,“面朝后市”说的是以皇城为中心,前面是朝廷,后面是集市。按照唐代儒家学者贾公彦对《周礼》的解释:“三朝皆是君臣治政之处,阳,故在前;三市皆是贪利行刑之处,阴,故在后也。”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阴阳,二是朝和市的功能。
《易经》中有“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的说法,意思是古圣先王坐北朝南,面向阳光而治理天下,这是自古帝王面南背北的依据。君主面对的朝廷是大臣们处理政务的地方,神圣而庄严,属阳。而集市是商贾追求利益的地方,在古人重农抑商和讳言财利的前提下,将集市放在令他们忌讳的北方最合适,属阴。
实际上,按照《周礼》的记述,西周对集市的管理十分严苛,不仅设有多个管理集市的机构,还针对缺斤短两、假货、诈骗、偷税漏税等行为进行惩罚。在当时的观念看来,集市这个地方藏污纳垢,所以有“君子无故不游观焉”的说法。
集市这样一个不讨好的地方应该离皇城远一点,但为什么要挨着皇城呢?老子《道德经》中的一句话说明了原因:“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意思是说世间万物都背阴而向阳,阴阳二气相互作用而形成新的和谐体。皇城的“负阴抱阳”正是人与自然和谐的一种形式。
第四,“市朝一夫”所规定的是朝和市范围的大小。“一夫”的意思是方圆百步。按现在的尺寸来看,就是一个东西南北各长140米左右的正方形。《考工记》里的朝廷和市场都规划在这样小的一块地方,不免让人费解,不过,只要对比一下都城的大小,也就明白了。周初那时的城市本身规模就比较小,“城虽大,无过三百丈者”。
《考工记》中所记载的都城“方九里”有多大呢?按照许嘉璐先生的考证,当时五步为三丈(双脚各跨一次为一步),一百八十丈为一里(古代的里小于今天的里)。按此推算,周天子的都城大小相当于明清时北京的皇城,而诸侯国的王城尺寸则略大于故宫。《考工记》里提到的城市不大,朝和市面积也不大,但在那个时代,是足够的。
礼之实践
《考工记》中所记载的营城方法被后人称作最理想的建都范式。但从历史上来看,在西周以至于后来很多朝代的都城建造,出于各种原因,这个理想的建筑规制还都只停留在理想阶段,未用于实践。
春秋战国时期还出现了另一种因地营城的方法。《管子·乘马》中有“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也就是说,建都城要考虑周边的地理环境。
很长时间以来,《考工记》的营城规划也只停留在儒家的纲纪和古制里。直至隋唐,才出现了大致符合“营城”建制的都城。元明清时期的都城建设和改造,在格局上基本恢复了《考工记》的旧礼。
元世祖忽必烈是一位少数民族的皇帝,他基本上认可并接受中原文化。元朝的名称就是忽必烈引用《易经》中“大哉乾元”,确定国号为“元”。而他自己的年号也是按照“至哉坤元”之意,年号“至元”。在都城的建设上,忽必烈在定都之前就计划建设一座雄伟的都城,来彰显其功业的伟大。他授命精通儒学的刘秉忠主持建设新的都城。刘秉忠则完全按照《考工记》中“营城”的做法,勘测定位、规划布局,终于建成了与《考工记》记载中王城的规制最接近的元大都。
元大都城的街道,横平竖直,互相交错,都有统一的标准。相对的城门之间,都有宽广平直的大道。意大利的马可·波罗在元大都待了9年,他在《马可·波罗游记》中对大都城内街道这样描写:“自南以至于北谓之经,自东至西谓之纬。大街二十四步阔,小街十二步阔。”他还对此大加赞赏:“街道甚直,此端可见彼端,盖其布置,使此门可由街道远望彼门也。各大街两旁,皆有种种商店屋舍。全城中划地为方形,划线整齐,建筑房舍。每方足以建筑大屋,连同庭院园囿而有余……”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元大都虽然是以《考工记》为蓝本建造的,但还是有一些变化。比如《元史·地理志》记载,大都“城方六十里,十一门”,这也远远超过了“方九里”的规制,更为重要的是,元大都在建设中,确定中心台作为全城的中心,依据这个中心建城,更加便于城市管理。
明清时期,北京城的建设和改造对古制也有所发展。比如左祖右社,本应该是在宫廷的正左和正右,但明代却将其分别改在了左前方和右前方,使得宫廷和祖、社连成为一体。在这些变化中,集市位置的变化应该属于最大的。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中集市的位置也按照城市居民的需求自然分布开来。
历史不断前进,一些不符合社会发展的文化元素,都在历史的滚滚浪潮中逐渐被淘汰。对于北京来说,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通过对其文化内涵的不断阐释和再造,为这座的古老城市注入了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