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独好修以为常”——追忆叶嘉莹先生
2024年11月30日晨,六点多我从北京出发,九点到达天津丹河北道地铁站。出了地铁口,满目荒凉,我查了下地图,距天津市第一殡仪馆还有1.7公里。天微冷,却有太阳。我想,今天不应该阴冷些吗?难道,先生已经释然,她是在暗示来凭吊她的人,她的愿望已经达成,她把温暖留在她影响到的每一个人的心里?
路上几乎没车,走过去不过20分钟,但越往前走,我心情越沉重。不知不觉,我放慢了脚步,先生在我心中的点点滴滴,一时涌上心头……
我第一次见到叶嘉莹先生,是远观。上世纪90年代末,学院邀请她来作讲座。一个大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也许是因为座位远些,又或许是灯光的原因,先生形象有点朦胧。记得她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挂着珍珠眼镜链,缓缓走上讲台,雍容华贵。叶先生一直站着讲,抑扬顿挫,滔滔不绝,时而戴上眼镜,时而取下眼镜,更换着演讲内容所需的幻灯片,举止娴雅。讲座具体是什么内容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印象最深的是讲座结束,主持人最后作致谢时提及,叶先生已是七十有余的高龄,整个会场哗然,所有人顿生崇敬之心。叶先生声如洪钟,吐字铿锵有力,讲了两三个小时竟无半点疲态,哪里像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她站在那儿就像是一幅画,她在讲台上所展现的对于教学的激情,让我们感受到,噢,一位女老师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位女性知识分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在年轻的学子心上投下了一粒种子。讲座散去,女同学们一路上还说笑着——她还应该跟我们讲讲如何驻颜有术。那时我认为,她一定是一位家境优渥、家庭幸福的女性。
又过了几年,因工作关系,我竟有幸与叶先生结识,见面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一次去西直门玉桃园小区叶先生的家里,谈完工作恰好到饭点了。先生极力让我留下来吃春饼。我是南方人,不知道这有什么讲究,不知所措,生怕不得体。我小时候,母亲也会在春天荠菜丰盛的时候烫春卷给我们吃。荠菜洗净,和肉末做成馅,包在用红薯粉烫成的皮里。味道是美,但是用红薯粉调成的液体太容易熟,在锅里翻面的时候也容易破,火候的掌控和技术都有讲究,很是麻烦。先生见我推辞,宽慰我说,今天正好立春,北京人讲究吃春饼,图个意头,其实就是简单用饼卷些菜,家常饭,不用在意。盛情难却,我便留下了。谁知不一会儿工夫,先生和家里的阿姨一起弄出来好多菜碟,有豆芽、木耳、胡萝卜、肉丝等近十种食材,一张张烙得薄如纸的春饼叠得老高。那时候,叶先生的弟弟住在她家隔壁,印象中他当时腿脚有些不便,叶先生就让阿姨把他推过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的吃,聊的聊。叶先生一边吃,一边还向我示范如何卷、如何搭配菜,告诉我卷好后要从头吃到尾,这叫“有头有尾”。那时,先生早已年过八旬,行动仍很便捷,动作干脆利落,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之事可以手到擒来,这绝对是一位家庭主妇长期训练出的技能。后来我得知,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两地居住,一年之中,半年待在天津南开大学,半年待在加拿大。南开的寓所是为专家提供的,她每次离开南开前,要将寓所里的东西全部打包寄回加拿大,来年再寄回。一次十几个箱子,大小物品,都是她自己一件件放进,一件件拿出,绝不肯假手他人。这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啊!何以一位外表处处洋溢着幸福特点的女性,却有着普通人家女子一生操劳的品质?我第一次对眼前叶先生的人生经历产生了好奇。
我上大学的时候只读过叶先生的《唐宋词十七讲》和《迦陵论诗丛稿》,系统地读她的书完全是在工作后。由于工作的性质,我读她的某些书不止一遍,看她的一些讲座视频也不止一遍。这样,我心中的叶先生渐渐立体、完整了起来。她是满族正黄旗,妥妥的没落贵族。她的衣着打扮总是那么庄重得体,或有一条丝巾或一枚胸针,让朴素的衣物生出与她气质相合的一面。她年轻时总是穿着旗袍去上课,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远渡重洋的美国、加拿大(甚至在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的嘉奖礼上)。无论头一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穿戴整齐去上课,表现出对自己和别人的尊重。她经历了人生少年失母、中年丧女、婚姻生活不幸的种种磨难,却能隐忍苦痛,呈现出安详、娴雅的气象。她谨记老师顾随的话,“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认过乐观之生活。”她连做十七场讲座而分文不取,余生出钱出力全身心投入到中国的诗教事业。她说:“在经历了大苦难之后,人才可以打破小我,投身到大我的境界。”她强调衡量文学作品“当以感发之生命在本质方面的价值为主,而不应只是着眼于其外表叙写的情事”,当有人问她“为什么古典文学被某些人不重视”,她说“因为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她愿意做那个领路人。她从不以学者自诩,从教七十余年,她说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教书,她以“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自勉。世人以为种种的不可能,世人看到的她的种种苦行僧生活,在叶先生而言,不过是她常常说的“成全你自己,完成你自己”。她的一生,无论是生活上还是事业上,都在践行她所尊敬的屈原所言——“余独好修以为常”。
殡仪馆滨河厅外,队伍排得很长,有白发的先生,也有稚嫩的面庞。大家一言不发,都在默默地等待,近两个小时,井然有序。送别叶先生后,我沿路返回,遇地铁里几人正在聊天,一名年轻男子说:“叶先生对我的最大影响,其实是精神。”是的,先生的影响早已出圈,今天她的受众遍及各行各业。
《论语》讲:“德不孤,必有邻。”先生不孤,一路走好!
(作者为北京大学出版社文史哲事业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