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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诗中的愤与恨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庄锡华  2024年12月03日09:20

一般认为李商隐的诗“哀感沉绵、宛转动情”(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被归入花间一族,戴了顶婉约派的帽子。但李诗其实并非一意婉约、缠绵。他集中不少咏史诗持论极为严肃,因为牵连进中晚唐政坛的党争,一生沉于下僚,受人挤兑,颠沛流离,诗中故尔常有愤激的表达。古人说“诗可以怨”,积怨深广就可能升格为愤和恨。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是怨,“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则已转怨为恨。在宣泄心中的负面情绪时,诗人特别偏爱指向极值的用词,绝的,狠的,比比皆是,发声凌厉,与《恨赋》相比,发愤之状有过之而无不及。学界分析李商隐诗的特点时似应加意关注这一点。

李商隐早年受牛党人知遇,后又与李党人联姻,因此背上“此人不堪”的恶名,志不得伸,在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中度过了一生,平日里稍不如意就感慨,有点愁绪便放大,一放大,就如天塌地陷,甚至居然萌生了经由“自残”而求解脱的意念。《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清代学人朱彝尊读此诗后喟叹不已,说是“感愤至矣”。

李商隐的不幸与他同令狐家族两代人的复杂过从有关,诗人早年曾受令狐楚的赏识提携,联姻李党后,因是世交,楚子绹与他偶尔还有信函的往还,即使是虚与委蛇,李商隐也没能掩藏住内心的愤懑:“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有人说是乞怜,考虑两人心存嫌隙、芥蒂极深的实际,我觉得“休问”一词应当直读,含着极重的语气,绝非朋友间撒娇式的嗔怪,那意思分明是“问什么,有什么问头”,穿越语言的表层,还可以把握到毫不容情的诘责:“装什么装,我倒霉的原因你还不清楚吗!”

生活艰辛,乐与异性交往,期望从中得到温情的慰抚,便成了诗人很自然的需求。宦海沉浮,仕途颠沛,与诗人过从的女性大多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如修行的道姑、烟花场中的风尘女子,情感生活并未给他带来男女相恋的甜蜜,爱情诗居然有酸楚和苦涩的况味。组诗《无题》第一首“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长夜苦等,期盼中的情人最终没能现形,而上一次相聚也在毫无征兆的仓促中别去。“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李商隐郑重前约,翘首以盼,等来的却是“望来终不来”的愁怅与痛苦。“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郁积于胸臆的怨气终于在尾联暴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蓬山邈远,而意中人还在万重蓬山之外!“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可以推想,另一首《无题》诗中描述的爱情经历也一定给了诗人本就脆弱的心灵莫大的伤害。

党争的缠夹困扰了李商隐一生,但私怨并未模糊诗人对现实的认知,消泯去一位正直的读书人的良知。抨击社会黑暗,表达对受难者的同情,他的作品时常为此慷慨发声:“玉怅牙旗得上游,安危与共主君忧”,“岂有蛟龙恐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诗人义愤填膺,对兴风作浪、翻云覆雨、气焰嚣张的宦官集团发出了严厉的警告,位卑未敢忘忧国,《重有感》突显了诗人“欲为圣明除弊事,敢将衰朽惜残年”的勇气和人格,清人纪昀称其“骨格峥嵘,不失气象”。《灞岸》《淮阳路》“荒村倚废营,投宿旅魂惊”;“几处冤魂哭虏尘”,诗人目睹战乱后残破的家园,悯乱怜贫,感时伤怀,尖锐地抨击当政者罔顾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李商隐集中与友人刘蕡相关的赠别、悼亡诗也饱含了满满的愤慨。《哭刘蕡》:“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明面是哭人,其实也是自悼,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诗人发出了痛彻心肺的悲鸣。清人金圣叹品读唐诗,感受到此诗充满了怒火与愤激,说是仿佛看到了李商隐“搏胸叫天,奋颅击地、放声长号、涕泗纵横之状”。

李商隐一生磨难多多,积怨甚深,心态与目光也因此会发生深刻的变异,诗作中的愤恨之声正是这一变异的合理反应。作为一个拥有正义感的知识人,李商隐嫉恶如仇,当黑恶势力的倒行逆施触及他的心理底线时,也一样会引发巨大的反弹,正所谓“情之所感,木石动容;事之所激,生有不顾”(明唐寅:《与文征明书》),我想,这就是李商隐诗作这一情绪取向形成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