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诚实地面对自己,拔高是很不道德的
在推出《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几部重要的散文集之后,湖北省作协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李修文的最新长篇小说《猛虎下山》,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评价《猛虎下山》时说,“刘丰收”(小说主人公)在某种程度上是阿Q形象的重现。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说,这部小说让他想到了林冲夜奔,“豹子头”林冲面对生活的猛虎,在《风雪山神庙》一回里被“老虎”追得没地儿跑了,最后自己变成了“老虎”。
谈到写作理想,李修文曾经说过“要写下有名有姓的普通人”,这回的“刘丰收”应该是他的写作谱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了。关于新作,关于最新动向,5月28日,极目新闻记者专访了李修文。
李修文说,“刘丰收”就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
极目新闻:您怎么看《猛虎下山》里的主人公“刘丰收”?
李修文:“刘丰收”跟我们认识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他充满了侥幸地在活着。他活着的无力感,他编造谎言,然后自己又受制于这个谎言,他的狂喜,他的侥幸蒙混过关,他面对种种不确定状态的自我说服和安慰,就跟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我写刘丰收最大的难度在于如何面对自身。这个话说起来尽管很庸俗——比如说,“我就是刘丰收,或者刘丰收就是我”,但本质上我想就是这样,我要写出一个有名有姓的人,首先写下的是我自己。当然人认识自己总是很困难的,而且需要很大的勇气。所以写这个人物,其实有的时候有很多障碍,敢不敢把自己内心当中的那种怯懦,那种“顾左右而言他”写出来。我觉得,面对一个真实的自己,可能是写这个人物最艰难的地方。
极目新闻:是的,其实很多作家在写作的时候,有的时候会刻意有点美化。
李修文:人都有自我美化的心理,或者天生喜欢将自己置身于一个比如善良这样的一种道德优势上。但我想写作最大的一个动力,还是基于真实。真实它是泥沙俱下的,而我们往往有面对白的能力,没有面对黑的能力,有面对白的勇气,没有面对黑的勇气。生命力也好,美德也好,它的某种复杂性往往体现在一个人深陷泥淖的时刻的那样一种超拔……甚至是自说自话。
拔高实际上是很不道德的,拔高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伪善。我们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身体,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嘴脸,我觉得是我们人生当中重要的功课。
人变成虎的叙事想象力,根植于这片土地本身
极目新闻:您之前写的几部散文集,像《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等还是比较写实的。小说《猛虎下山》充满了魔幻的色彩,人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只老虎,然后像老虎一样茹毛饮血,这样的想象力的来源是哪里?
李修文:在我们中国人的故事当中,人是非常容易变成蝴蝶、变成孔雀的。当我们面对生死的关头,作为人走投无路的时刻,我们很容易变成孔雀和蝴蝶,这并不是逃避,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叙事的公正。让人受到折磨的时刻,让人受到苦楚的时刻,有地方可去,就是一种叙事上的公正。我们中国的叙事文学一直都不缺少这个土壤,在这些故事里,人经常在阴阳虚实之间,在不同的时空之间来回穿梭。所以,我的想象力其实就是来自于这片土地本身,因为这片土地本身从来没有匮乏过这样的想象。
我们翻开唐宋传奇集,就有很多人变成老虎的故事,当然还有人变成鱼、变成飞鸟的许许多多的故事。所以,并不是我自己独特地创造了“人要变成老虎”的故事,它的模型在我们这一片土地上是从来都没有断绝过的。但人在每一代、每一代地重复着他们各自的命运,我们从一个新的人物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古老命运的循环往复。
人变异为虎也仍然是人,遵循的是人之为人的逻辑
极目新闻:怎么样让主人公在变异的过程当中有逻辑性,让它变得合理,变得现实?
李修文:因为我并没有写一只虎,即使是它变异了,你会发现他还是个人。即使从生物学上来讲,老虎是天生的、如此的胆大妄为吗?吞噬一切吗?不是的。老虎也是不得不在抵抗各种各样的恐惧中,慢慢地变成了老虎。
老虎是没有逻辑的。我觉得如果我们探讨逻辑,逻辑本来就是一个人类才有的东西,是一个人类才发明的名词。对我来讲,写好这个人物,哪怕变为一个老虎,我想我写的是人间,是我们人之为人的左右为难、左奔右突、无枝可依……而不是说我要去写一头虎的时候,我就要遵循虎的逻辑,我觉得我们更多地遵循的还是人之为人的那种生存的逻辑。
写作要让主人公发出他自己合适的声音和语调
极目新闻:为了写这部小说,您也做过很多实地考察和采访,对吗?
李修文:采访更多的是为了找到一种确证,为了找到更多的声音。作家需要处理的一个最重要的功课,是要让主人公发出他自己的声音。可是要准确捕捉到这个声音,往往是非常困难的。比如说“刘丰收”,作为老虎有老虎的声音,作为一个丈夫有一个丈夫的声音,当他成为了一个团队的带领者之后,他马上也有了声音,这个声音还会诞生新的不同的语调,所以有一句话叫作“一切胜利实际上都是语言的胜利”。
所以,很多时候采访是为了听到那些更多的声音,然后从中去选择或者去触摸、去接受哪一种是最适合人物的一种语调。这个时候,作家自然而然地变成一个传声筒,变成一个转述者,变成一个说书人。作家也是被人物带着走的。
极目新闻:您早期写了长篇小说,中间都是写的散文,这次再次推出长篇小说,对于很长时间没有写长篇小说的这个心理压力,会不会有一定的缓解?
李修文:我也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之前刚刚写不出来小说的那几年,是有一点心理压力。到后面,实际上我也不觉得非要写出一部小说,或者非要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我觉得我不过是听从了某些召唤,这个话一点都不矫情。当我觉得写散文可以把我的感受、我听来的故事,装得进去的话,我仍然可以继续写散文。
散文有时候就像一个非常强烈的个体,如果我们以一个法庭为例的话,它就是自说自话——他是被告,他是原告,他是律师,他是法官,是吧?散文里会呈现出很多这样的自我来,但是一座法庭它需要各种语言的碰撞、交锋、妥协、混淆之后达到的某种公正。而这种公正,用小说来叙述是可以达到的,《猛虎下山》里我写的这些人物更加需要这种公正。
极目新闻:《猛虎下山》这部小说的影视改编情况,可不可以聊一下?
李修文:我这十年来一直是和宁浩导演合作。宁浩导演对于我而言,他不光是一个影视工作的伙伴,也是我日常生活中,包括我的艺术判断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我写《猛虎下山》的时候,开始并没有想过要拍一部电影。因为我们确实这么多年一直在一起工作,所以我几乎所有要写的故事都是讲给他听过的,就像他要拍的所有电影都会讲给我听一样。然后,他就不断地在催促我,让我要写出来,他拍成电影。那个时候,其实这个小说还一个字都没有。小说真正写完之后,他们就开始在改编剧本。现在剧本还在改编当中,但是拍电影这种事情也都很难讲,最后它到底是艺术片还是商业片也很难讲。
通读大量的小说为武大开课做准备
极目新闻:调去武大当教授之后,对您后面的写作计划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更多时间用在写作上,还是说更多的时间用在教学?准备讲散文还是小说?
李修文:我觉得散文是讲不出来的,散文的背后就是一个人,对不对?你如果不去那些关口、要害当中,你不去飞蛾扑火,你不去跟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打交道,就像洗照片一样,一点一点把自己给洗清楚,你是写不好散文的。所以,散文,看起来门槛特别低,但实际上把散文写好的人很少。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写散文是一个人要拿肉身在世界上逐渐显影的过程。
极目新闻:小说也需要啊。
李修文:小说是需要,但是小说在相当程度上它也是一门科学。离下学期开课还有几个月时间,我现在也是在通读大量的小说,比如我讲短篇小说课的话,可能会讲短篇小说和神话之间的关系,短篇小说和命运,短篇小说和情感等等。我对校园生活是心怀愉悦的,现阶段的我确实需要某种相对简单、宁静的生活,我在校园里走一走,看见那么多年轻人在眼前,觉得好像自己的生命也被鼓舞了一样。所以,我会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