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的主角们为何出场晚? 关于施耐庵创作方式的一种推想
细读《水浒传》,会发现一个很奇特的现象:虽然它是群像书写,但最重要的角色之一、梁山老大宋江,出场时间很晚。作为最知名的角色之一,武松在书中的登场时间也偏晚。梁山“二当家”卢俊义,出场就更晚了。即便是鲁智深、林冲、杨志等主要角色,也没在开篇登场,最先登场的却是史进和少华山三头领(朱武、陈达、杨春)。主角出场很晚,配角反而先登场,甚至连“梁山”这个主要的小说场景都是在第十一回《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里伴随林冲视角才出现的——这是非常反创作思维的现象。
一
一般来说,小说作者在构思人物和故事时,会先确定主要人物与主线叙事,确定了主干,再去补充各种细枝末节与次要角色。这是一种典型的线性思维。还有一种常见思维,属于发散思维:由一个点引发一大团内容,围绕核心角色展开矛盾与冲突,进而推动情节发展。多数古典小说都遵循这样的创作思维,比如,《三国演义》属于线性创作思维,根据时间顺序大致安排人物和情节,即便桃园三结义的时间未必最早,却也要安排这个故事在开头,因为刘备、关羽、张飞是主要角色,而且是作者忠义思想的最重要代表。《西游记》和《红楼梦》算是发散式创作思维,分别由孙悟空这个主要角色、贾府这个主要场景来推动情节演进。至于《封神演义》《说唐》《镜花缘》等小说的创作思维就更加清晰、简易了。唯独《水浒传》是个例外。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施耐庵的思维方式跟常人不一样?
或许,这并非是施耐庵刻意为之的结果,而是他在整合水浒故事时难免会留下的痕迹。《水浒传》有不少故事蓝本,施耐庵在前人基础上对人物进行丰富与增加,对故事进行修改和调整。作为文学大家,施耐庵有很多杰出的创意和表达,呈现出的效果远远超出蓝本。知名度最高的鲁智深、林冲故事以及最经典的“武十回”,基本就是施耐庵的天才原创。这样来看,或许施耐庵最早构思的《水浒传》的模样,故事顺序可能与成书后并不一样,林冲、武松等人的故事,很可能是后补的。
也就是说,施耐庵可能先写了一个草稿版的《水浒传》,至少在脑中有一个故事大纲,这个粗略的内容,就是根据水浒故事蓝本来写的。在这个基础上,他又补充了那些最精彩的篇章,并把它们置入草稿版,并尽量擦掉杂糅的痕迹。这种操作,其实在不少名著成书过程中都存在,比如学术界就有说法,认为在《红楼梦》成熟前,应该是有一个底稿的,或者说草稿版,很有可能就是秦可卿、贾瑞那段故事。基于这种逻辑,我们不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看看《水浒传》可能是怎样写成的。
二
从水浒故事蓝本《大宋宣和遗事》的时间线索入手,施耐庵补充写的第一个故事可能是杨志卖刀。《大宋宣和遗事》讲到宣和四年时,有这样的文字:
先是朱勔运花石纲时分,差着杨志、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十二人为指使,前往太湖等处,押人夫搬运花石。那十二人领了文字,结义为兄弟,誓有灾厄,各相救援。李进义等十名,运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杨志在颖州等候孙立不来,在彼处雪阻。
这应该就是杨志卖刀前的遭遇,也跟运送花石纲有关。而《大宋宣和遗事》里的杨志,是因为在等候孙立的过程中饥寒交迫,才不得不出售宝刀。然后便遭遇了一个泼皮恶少,但并没有出现“牛二”这个名字:
那杨志为等孙立不来,又值雪天,旅涂贫困,缺少果足,未免将一口宝刀出市货卖。终日价无人商量。行至日哺,遇一个恶少后生要卖宝刀,两个交口厮争,那后生被杨志挥刀一斫,只见颈随刀落。杨志上了枷,取了招状,送狱推勘。结案申奏文字回来,太守判道:“杨志事体虽大,情实可悯。将杨志诰劄出身尽行烧毁,配卫州军城。”断罢,差两人防送往卫州交管。(《大宋宣和遗事》)
施耐庵在《水浒传》里丰富并完善了杨志卖刀的因果与泼皮牛二的形象,增加了情节的合理性与杨志的悲情感。
接下来,《大宋宣和遗事》简单讲了晁盖和宋江的故事,再往后就跟《水浒传》主线剧情关系不大了。加上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这个蓝本,《水浒传》最核心的人物,其实已经有了,包括晁盖、宋江、吴用(吴加亮)、卢俊义(李进义)、杨志、林冲、武松、李逵、燕青、花荣等。
不过有两点值得注意,与《水浒传》不同,在《宋江三十六人赞》里,燕青排名很高,比鲁智深、武松、秦明、呼延灼等人都高。再者,让不少人可能会感到意外的是,晁盖几乎排在了最后,位居倒数第三。完整排名如下:
呼保义宋江,智多星吴学究(吴用),玉麒麟卢俊义,大刀关胜,活阎罗阮小七,尺八腿刘唐,没羽箭张清,浪子燕青,病尉迟孙立,浪里白跳张顺,船火儿张横,短命二郎阮小二,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铁鞭呼延灼,混江龙李俊,九文龙史进,小李广花荣,霹雳火秦明,黑旋风李逵,小旋风柴进,插翅虎雷横,神行太保戴宗,急先锋索超,立地太岁阮小五,青面兽杨志,赛关索杨雄,一直撞董平,两头蛇解珍,美髯公朱仝,没遮拦穆横,拼命三郎石秀,双尾蝎解宝,铁天王晁盖,金枪班徐宁,扑天雕李应。
这两处细节,或许说明,在施耐庵结合故事蓝本最初设计人物和故事时,可能燕青是个重要角色,与燕青有关的情节,可能也在前面。而晁盖在《宋江三十六人赞》里排名很靠后,这可能直接导致施耐庵让晁盖在《水浒传》里“提前下线”——虽是前期的梁山老大,却没等到大聚义就“中箭曾头市”了。
由此,或许可以大致描绘出《水浒传》的写作过程:施耐庵先写的是杨志的故事,然后是卢俊义和燕青的故事,这属于第一段主线故事。此后,第二段主线故事是智取生辰纲,然后是宋江的故事。从宋江上梁山后,祝家庄、连环马、曾头市等篇章相继展开。而最有名的鲁智深篇、林冲篇和武松篇,其实离开《水浒传》主线故事,也大致可以独立成篇,这很可能是施耐庵在水浒故事之外,独立创作的一些篇章,等写完之后,又杂糅进入《水浒传》的草稿本,经过修改、润色,最后成为现在的《水浒传》。
三
佐证上述猜测观点的证据,还有两点:首先,从创作心理来看,曾头市篇在《水浒传》里其实挺奇怪的。从前面写祝家庄的故事来看,施耐庵并不是很喜欢在一个城寨被攻破之前,穿插进去太多无关主线的剧情,比如写三打祝家庄,就是一气呵成。但从晁盖中箭曾头市后,突然出现大量与曾头市不直接相关的剧情,这种写法等于绕开主要冲突去寻找新的矛盾点,这其实是写小说的大忌。但《水浒传》这段内容就是这么怪异。施耐庵找了个“理由”:为了找到武艺高强的人为晁盖报仇,由此引出了卢俊义和燕青的故事。换言之,卢俊义和燕青出现在这里,是相当违背常见的创作思维的。这或许就是因为施耐庵快写到大聚义了,但之前准备好的卢俊义、燕青等人的故事,不知道再怎么安放,只好硬塞进曾头市篇了。为此,也不得不“增强”卢俊义的战斗力,否则也没法活捉史文恭、没法给晁盖报仇。
再者,《水浒传》写卢俊义被刺配时,负责押送的差人正是董超、薛霸。这两人在小说前面就出现过,他们负责押送林冲,要不是鲁智深出手相救,就要在野猪林害死林冲。押送故事相似,这倒不是太大的问题,但两位差人竟然也一样,则显得很奇怪。高明的作家是不可能这样设计角色与情节的。
这种重复写一个相似故事的写法,借用金圣叹的说法,叫正犯法,“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读第五才子书法》)金圣叹看到了故事和角色之间的相似性,却只把它当成《水浒传》的一种创作技法,没有更进一步思考这背后的问题。或许,仅从卢俊义与林冲被流放故事的相关性来看,就能发现《水浒传》在成书顺序上的秘密——施耐庵先写的卢俊义被董超、薛霸押送的故事,后面才写的林冲的故事。而且,后写的比先写的更精彩,更成熟。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上述怪异设计。
四
那么,有没有更准确的方法,可以验证上述猜想呢?一个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好汉的出场诗。古典文学学者侯会曾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他认为《水浒传》前十三回与其他内容不同,是相对独立的,也可能是单独写成的,因为《水浒传》多数篇章里的好汉出场时,都至少有一首出场诗来称赞他,但前十三回里的鲁智深、林冲都没出场诗,“武十回”里的武松也没有。这的确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施耐庵写《水浒传》是按照现在的顺序一气呵成的,不太可能出现如此明显的人物写作特点上的变化。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两块内容是分开写的,甚至本来就不是一部书,而是将鲁智深、林冲、武松等人的故事专门安插进水浒的主线故事。
再者,通过一些篇章之间的细节,或许也能找到蛛丝马迹。其实,再优秀的作家也很难做到叙事天衣无缝,只要是拼接的情节,就一定有痕迹,甚至明显的缝隙。那些承接不够自然或者很奇怪的地方可能就是“缝合口”,这就需要更仔细地分析文本。
比如,在《水浒传》讲完杨志故事后,与后文的衔接就不太自然:
不说梁中书收买礼物玩器,选人上京去庆贺蔡太师生辰。且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当日升厅公座……(《水浒传》第十三回《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
前文刚写完梁中书观看杨志和索超比武,接着却突然说时文彬赴任郓城知县,然后引出朱仝和雷横,从而进入晁盖的故事。如此过渡很奇怪,也完全不符合施耐庵的写作风格,《水浒传》其他篇章之间的衔接,基本上都是很自然、很流畅的。比如,从林冲“投名状事件”引出杨志的故事,从宋江逃到柴进庄园引出武松的故事。但从杨志篇到晁盖篇,过渡文字很反常,这或许也是包括杨志故事在内的前十三回内容是后补之说的佐证。
当然,《水浒传》的写作过程是很复杂的,或许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反复修改的过程。尽管施耐庵的小说设计与叙事把控能力很强,但通过一些细节上的考察,还是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这也是深入阅读名著的趣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