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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文学》与香港文学
来源:《文艺争鸣》 | 赵稀方  2024年12月10日08:14

《香港文学》的创立,是香港文学史上具有标志性的事件。

20世纪50年代以来,香港文学呈现出“左右”对立的格局,现代主义文艺介于其间。七八十年代之交,出现了几件重大事件,改变了香港历史。一是1976年内地粉碎“四人帮”,二是1979年中美建交,三是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发布。中美既已建交,50年代以来由美元文化支持的反共右翼文学就无以为继了。“中英联合声明”意味着香港即将回归中国,台湾在香港的右翼文化机构也就失去了合法性。而随着内地的开放、香港的即将回归,香港左翼文化也需要调整,由一翼变为主导。右翼刊物《当代文艺》在1979年结束,左派刊物《海洋文艺》在1980年忽然中止,并非偶然。左翼文学代表作家阮朗和右翼作家代表徐速,双双于1981年去世,富有象征意义。旧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即将开始。就在这个时候,《香港文学》诞生了。

据说,创立《香港文学》的建议是由香港资深文化人曾敏之与罗孚提出来的。新华社领导同意了曾敏之与罗孚的建议,并指定由他们俩来筹办这个刊物。曾敏之与罗孚却认为由他们来筹办这个刊物不合适,原因是“香港的意识形态依然壁垒分明”,“在这样的情况下,由左派报纸的老总来主编这本文学杂志不是很合适”。他们倾向于“应当由一位各方都能接受的作家来主编”,他们推荐了刘以鬯。新华社领导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并将创办《香港文学》杂志的事情交给了中国新闻社。

按照以前的情形,左派刊物不太可能请刘以鬯来主编,但现在形势变了,《香港文学》的任务是总揽全局,团结香港各路作家。就此而言,刘以鬯的确是合适人选。刘以鬯是香港文坛元老,香港现代主义作家翘楚,非“左”非“右”。在新时期初,刘以鬯是最早被内地接受的香港作家之一,他的《天堂与地狱》1981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塑造了内地的香港形象。刘以鬯对于香港社会的批判及其现代主义探索,迎合了20世纪80年代初内地文坛的需要。《香港文学》由刘以鬯来挂帅,重新整合香港文坛,正是大势所趋。

《香港文学》的价值,超出了香港文学创作本身,它首次形成了香港文学公共领域,确立了香港文学在世界华文文学中的中心地位,并完成了香港文学史的学科建构。

一、香港文学共同体

《香港文学》的“发刊词”中提到,《香港文学》不是同人刊物,而是香港文坛各方的公开阵地,建立香港文学共同体,“我们希望这本杂志除了能够产生较深较远的影响外,还能在维持联系中产生凝结作用。这本杂志不是‘同人杂志’,也不属于任何小圈子,园地绝对公开,欢迎大家一同来耕耘。只要齐集在一起,不会不感到团聚的温暖”。《香港文学》扭转了香港文学的左右分野,首次试图将香港文坛团结到一起,这正是让刘以鬯担任主编的意义所在。

刘以鬯是纯文艺作家,并无明显政治立场,且德高望重,利于凝聚各派作家。他也一直有这个愿望,早在当年《星岛晚报》请刘以鬯编“大会堂”的时候,刘以鬯就解释过,“那究竟什么是‘大会堂’呢?‘大家聚会一堂’,就是‘老、中、青’和‘中、左、右’。‘老、中、青’的意思是这副刊无论是老年的、中年人还是年纪轻的,只要是好文章,我一定会刊登。‘中、左、右’表示我没有政治立场,中立也可以,左派也可以,右派也可以。只要是写得好的文章,我就会刊登”。现在历史为刘以鬯提供了契机,让他得以在《香港文学》的平台上施展自己的抱负。

《香港文学》一亮相就出人意料,上面居然出现了昔日右翼作家的名字,这对于一个内地出资的刊物来说有点不可思议。力匡在20世纪50年代主编过《人人文学》和《海澜》等反共右翼期刊,影响极大,他1958年5月去新加坡定居,此后就在香港文坛“失踪”了。27年之后,1985年《香港文学》创刊号发表了力匡的小说《苏宅的黄昏》,宣布他重新归来。黄崖五十年代初供职于《中国学生周报》等刊,1959年赴马来西亚创办新马版《中国学生周报》和《蕉风》,晚年移居到泰国。《香港文学》创刊后,发表了他的《鹰》(总第75期)、《太太们》(总第77期)、《清晨散步》(总第81期)、《一家人》(总第86期)等散文和小说作品。慕容羽军50年代以来是《人人文学》《海澜》乃至《当代文艺》的基本作者,属于右翼文人圈。《香港文学》创刊后,刘以鬯也向他约稿,发表了他的诗歌《本事》(总第75期)、《长夏诗叶》(总第91期)、《笑》(总第95期)、《寻诗》(总第170期),还发表了他的香港文学史料方面的文章。力匡、黄崖及慕容羽军都是50年代标志性的右翼作家,前两者早已旅居海外,慕容羽军也已经淡出文坛,此番他们又被刘以鬯打捞了回来,具有符号意义,意味着长期以来的“左右”界限已经打破。在香港回归中国大势已定的情形下,《香港文学》的任务不再是坚守左翼,而是团结各方。

除右翼作家之外,现代主义作家也在《香港文学》陆续复出。其中较为令人瞩目的,是李英豪。从刘以鬯主编《香港时报·浅水湾》开始,李英豪正式登上文坛,以现代诗歌批评驰骋港台文坛。后来他结婚生子,退出了文坛。《香港文学》创刊后,刘以鬯重约李英豪,在《香港文学》第4期连续发表了他的两篇文章《包裹头颅的人:〈画廊之后〉与玛格烈》和《事物的真像:〈画廊之后〉与玛格烈》,评论香港艺术节中玛格烈的荒诞剧《画廊之后》。在1985年第8期,李英豪又发表了《喝着旧日——怀六十年代》一文,借戴天1963年在《好望角》上发表的《花雕》一诗中的“喝着旧日”一语,回顾20世纪60年代香港文坛的现代主义历程。叶维廉在八十年代初较多为本土刊物《素叶文学》写稿,1985年《香港文学》创刊后,这位当年的现代主义诗人支持刘以鬯,在创刊号发表了《闲话散文的艺术》,后来又发表了诗歌《布达佩斯的故事》(总第4期)、《北京的晚虹》(总第9期)等作品。杨际光当年是《文艺新潮》的活跃人物,1959年马朗将《文艺新潮》交给他,可惜就在这一年他移居吉隆坡,无法顾及了。杨际光较晚登上《香港文学》,发表了不少回忆文章。刘以鬯本人也在《香港文学》发表作品,不过大概因为自己任主编,所以数量不多。他发表的《黑色里的白色,白色里的黑色》(总第84期)和《盘古与黑》(总第104期)等小说,均是创新之作。

让人略感奇怪的是,《香港文学》1985年一年完全未见左翼作家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回避?就像当年的左翼作家在《海光文艺》只能用笔名发表文章,以免吓走其他派别的作家一样。1986年后,左翼文人才陆续登上《香港文学》。登上《香港文学》的老一辈左翼作家有侣伦、何达、夏易、舒巷城等人。侣伦在《香港文学》1986年第1期发表《我的话》一文,文中提道,“刘以鬯先生给我电话:约我为《香港文学》出版一周年写点什么”。由此看来,这是刘以鬯有意安排、亲自点将的。为支持《香港文学》,侣伦发表了几篇小说,如《太太掉落了一枚针》(总第27期)和《把戏》(总第37期)等。何达与夏易原是夫妻,后来离异,他们俩都为《香港文学》供稿。何达开始在《香港文学》发表的是纪念闻一多先生的诗《闻一多》(总第21期)和散文《闻一多先生的画像》(总第22期)。夏易在《香港文学》发表的作品较何达要多,体裁包括小说、散文和诗歌。舒巷城直到1987年年底才登上《香港文学》,他发表的作品不多,有诗歌《凉茶铺》(总第121期)、历史演义《风筝与他》(总第90期)等。

以上是老一辈作家中的“中、左、右”,《香港文学》能够将昔日不同阵线的香港作家集于一刊,堪称奇迹。下面谈一下中年作家的情形。20世纪60年代末期以后的香港诗坛,大致以《盘古》为先导,其后分化出“《大拇指》—《素叶》派”“《诗风》—《诗网络》派”以及《海洋文艺》三种派别,分别代表着现代主义、古典主义及写实主义的风格。不出意料,他们都登上了《香港文学》这个阵地。

“《大拇指》—《素叶》派”的作家之所以登上《香港文学》,除刘以鬯的动员之外,应该与1984年《素叶文学》的停刊有关。西西在《香港文学》发表了多种文体的作品,显示了西西对于文学体裁掌控的多样性。梁秉钧1978年赴美深造,1984年回港,正逢《素叶文学》停刊,《香港文学》创立。在1985年《香港文学》创刊号上,他发表了《画游两题》,分别题为“从现代美术博物馆出来”和“从印象派博物馆出来”,显示出他的诗歌风格的创新。

“《诗风》—《诗网络》派”进入《香港文学》,应该也与1984年《诗风》的停刊有关。黄国彬登上《香港文学》稍晚,他在《香港文学》上发表的诗歌有《大白鲨——和威廉·布雷克的〈猛虎〉》(总第155期)、《毗湿奴》(总第158期)等,在风格上,这些作品一如既往的宏伟壮观。羁魂登上《香港文学》较早,他发表了不少明朗阔大的仿古题材诗歌,如《过惠阳东坡纪念馆》(总第22期)、《星马诗抄》(总第48期)等,对于中华文化和祖国河山的喜爱,正是《诗风》派的一贯特征。20世纪70年代初期以来,与《大拇指》《诗风》鼎足而立的左翼刊物是《海洋文艺》。在这个刊物上,香港第二代南来作家已经浮出历史地表,他们是陶然、东瑞、彦火、陈浩泉、金依、张君默等人。这一批年轻作家,多数在《香港文学》发表过作品。从风格上说,他们继承发展了老一辈左翼文人的写实批判传统,不过他们的批判已经从政治退到了文化的层面。

二、世界华文文学的中心

《香港文学》在“发刊词”中提到,香港文学是中国文学的组成部分,不过中国文学不限于内地文学,而是由世界各地华文文学组成的,“香港文学与各地华文文学属于同一根源,都是中国文学组成部分,存在着不能摆脱也不会中断的血缘关系。对于这种情形,最好将每一地区的华文文学喻作一个单环,环环相扣,就是一条拆不开的‘文学链’”。香港的独特位置,使它有可能成为世界华文文学的中心,“作为一座国际城市,香港的地位不但特殊,而且重要。它是货物转运站,也是沟通东西文化的桥梁,有资格在加强联系与促进交流上担当一个重要的角色,进一步提供推动华文文学所需的条件”。《香港文学》对内联合香港各派作家,对外注意联系世界各地华文作家。它的一个与众不同的重要定位,就是成为海外华文文学的中心。

有人对《香港文学》刊登香港以外的作品感到不解,刘以鬯解释说:香港与海外有密切的联系,难以分割,他引用自己在《香港文学》1989年第1期“编后记”中的话解释说:“香港作家的流动率很高,目前居住在台湾高雄的余光中;居住在英国的桑简流;居住在加拿大的卢因、梁丽芳、陈中禧;居住在美国的陈若曦、叶维廉、柯振中;居住在法国的郭恩慈、黎翠华;居住在菲律宾的文志;居住在巴西的刘同缜;居住在新加坡的力匡;居住在上海的柯灵;居住在北京的叶君健、端木蕻良、骆宾基、萧乾、冯亦代;居住在广州的黄秋耘等,过去都曾在香港做过文艺工作,为繁荣香港文学做出贡献。《香港文学》刊登这些作家的作品,可以加深读者对香港文学的认识,是优点,不是缺点。”令刘以鬯欣慰的是,散居海外的香港作家不但自己写作,还在海外组织华文学会,为世界华文文学做出了很大贡献。他指出:“举例来说,卢因、梁丽芳、陈浩泉等移居加拿大后组织‘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林湄移居荷兰后组织‘荷·比·卢华人写作协会’,姚拓移居马来西亚后任《学生周报》《蕉风》主编,魏中天移居美国后任‘美国旧金山中美文化交流协会’顾问,黄河浪移居夏威夷后任‘夏威夷华文作家协会’理事会主席。”

香港与海外的关系,是天然形成的。20世纪50年代以来,香港衔接各方。香港的刊物从一开始起,就并不局限于香港之内,其流动性有时候出乎我们的想象。《中国学生周报》鼎盛时,既有香港版,又有新马版、印尼版和缅甸版,印数也都相当可观。《华侨文艺》创刊于1962年6月,“《华侨文艺》的作者,以海外的为主。如星洲的黄崖,美国的李金发,台湾的墨人、覃子豪、管管、王平陵、谢冰莹、澳门的方羊等,都是长期支持这个刊物的重要作家。此外,由于编者与台湾蓝星诗社的创办人覃子豪深交,故此,蓝星诸人大力供稿,每期均有作品发表”。在销售方面,据主编丁平说:“我们这个刊物,每期印三千本,南洋方面销去二千本,是主要的出路。”更能说明问题的,是香港的《文坛》。《文坛》由李金发于1940年在广东曲江创办,1950年3月在香港复刊,由卢森主编。《文坛》一直办到1974年才停刊,一共办了346期,是香港持续时间最长的文艺刊物之一。1954年1月《文坛》第106期刊出了一份订户统计资料,该刊订户数字如下——美国:150;加拿大:150;非洲:100;欧洲:50;澳洲:50;毛里士:100;马达加斯加:50;东南亚:100;马来西亚:100;菲律宾:50;南美及各岛:100;港九及澳门:100;其他:20。从订阅数字看,美国、加拿大、东南亚、非洲、南美都是其重要的销售地,而香港自身的销售量,与其他地区比,微不足道。

刘以鬯从一开始起,就利用了香港这一特殊优势,他没有将《香港文学》局限于香港之内,而是以香港为经,延展到整个世界华文文学圈内。在刘以鬯主编的《香港文学》目录上,作家前面冠以国籍,如此就能看出来,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很多,数量超过了香港本地作家。

20世纪50年代,赵滋蕃、林适存、胡秋原、易君左等,他们先是香港作家,后来又到了台湾。五六十年代现代主义运动,也是港台两地密切合作的结果。从《文艺新潮》到《好望角》,都有大量的台湾作家在上面发表作品。与此同时,叶维廉、戴天、王敬羲、温健骝等人到台湾求学,参与了台湾文坛的活动。李英豪身在香港,其评论对象却是台湾诗人,著作也在台湾风行。《中国学生周报》在1965年之前,也以发表台湾作家作品为主。1967年,林海音在台湾创办了《纯文学》杂志,同时又创办了香港版,由自台回港的王敬羲负责。《香港文学》创刊后,组织过林海音、陈映真及白先勇等人的专辑,连载过叶石涛的《台湾文学史大纲》。还有一些台湾作家与香港文学发展有重叠,如余光中、施叔青、钟玲等,他们来自台湾,但或长或短地在香港居住并创作。

上文已经提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的报刊很多在东南亚流通,香港出版的文学作品也在东南亚有很多读者,这一点有专门统计。据《南洋文艺》总编谭秀牧称,“那时,香港百万人口,出版的书刊,一般都是印行两三千本;百分八十都是运销南洋,余下的百分二十,几年也卖不完,毫不出奇。可见当时南洋对中文书刊之需求情况”。作家在香港与东南亚之间的往来,也很频繁。1952年,刘以鬯应新加坡《益世报》之邀,担任主笔兼副刊编辑,此后他又辗转多个报刊,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度过了5年(1952—1957)时光,留下了《星嘉坡故事》(1957)、《蕉风椰雨》(1961)等著作。1956年,“友联”先后派余德宽、王健武、王兆麟、陈濯生、邱然、奚会暲等核心成员去东南亚,经营《中国学生周报》和《蕉风》,后来姚拓、黄崖、古梅、黎永振、刘国坚等人也先后过去工作。姚拓1957年2月到马来西亚,任《中国学生周报》主编,同时参与编辑《蕉风》杂志。他曾回忆与黄思骋在马来西亚编《蕉风》的情况,“1957年,我由香港迁居马来西亚,同时也兼编《蕉风》月刊,在供稿方面,思骋兄是支持我最有力的一位。大概是在1959年或者是在六零年,思骋兄由港南来,我主编学生周报,他主编蕉风,同在吉隆坡八达灵的蕉风现址工作。蕉风由他主编后,销路大增。同时,我们在金马仑、波德申、槟城、怡保等地,举办文艺座谈会、文艺野餐会等等,在推动马华文学方面,他和我都尽了一些力量”。

杨际光1959年移居吉隆坡,任《虎报》副总编。《虎报》系胡文虎家族与“友联”合办的报纸,姚拓曾编过副刊“处女林”,黄崖曾编过文艺副刊“原野”。司马长风也在1968年去吉隆坡,碰到马来西亚种族暴乱差点回不来。徐訏也曾南下。据黄崖回忆,他们觉得香港毕竟是一个殖民地,中文文化发展的空间不如南洋,“离开香港,是五十年代许多作家的愿望,刘以鬯等人,不是到过南洋吗?就算是徐訏,走了又来,香港的空间,毕竟太小,那个年代,南洋的华文教育最蓬勃,每个华人都懂华文,连带华文文化,甚至华文文艺,亦充满生机、希望,香港只是一个殖民地,甚至是一条死胡同”。

正因为这种历史渊源,《香港文学》创刊后很重视发表东南亚华文文学作品,这里面既有老作家,更多新作家。创刊第1期,就发表了“马来西亚作品特辑”。在《香港文学》较多发表作品的马来西亚作家有方北方、孟沙、朵拉和黎紫书等,新加坡作家有力匡、黄孟文、骆明、田流和尤今等,印尼作家有林万里、黄东平等,菲律宾作家有施颖洲、柯清淡、文志等,泰国作家有黄崖、司马攻、曾心、岭南人和梦莉等。

如果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港人主要去台湾、东南亚,那么80年代后,香港则涌现出移居北美的热潮,其中最热门的国家是加拿大。我们所熟悉的香港作家,如戴天、也斯、吴煦斌、黄国彬、梁锡华、胡菊人、亦舒、阿浓、杜渐、颜纯钩和陈浩泉等,忽然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加拿大籍,差不多香港文坛的一半都搬到了加拿大。不过,其中的很多人,其实主要还是住在香港。去美国的港人也不少,不过情况有所不同。五六十年代,不少香港年轻人去美国留学,有的就留在了美国,其中颇多著名学者,如余英时、叶维廉、刘绍铭、郑树森和张错等,他们也是《香港文学》的常客。当然,《香港文学》并不仅仅发表北美港人的作品,还有很多北美华人作家的名字出现在《香港文学》上。来自加拿大的华文作家有洛夫、痖弦、张翎和陈谦等,来自美国的华文作家有陈若曦、王鼎钧、刘荒田和严歌苓等。

截至1999年,《香港文学》刊登了多种海外华文文学的专辑,统计如下:新加坡华文作品专辑11个、泰国华文作品专辑5个、马来西亚及砂劳越华文作品专辑5个、菲律宾华文作品专辑4个、印尼华文文学作品专辑3个、加拿大华文文学作品专辑4个、美国华文文学作品专辑3个、澳门华文文学作品专辑2个,此外还有澳大利亚、南美和新西兰专辑各1个。从上述统计可知,《香港文学》刊登海外华文文学的次数多,规模大,除1986年外,每年都有专辑,最多一年达到六七个专辑。再加上单独发表的海外作家作品,《香港文学》刊登的海外华文文学数量相当惊人,这应该与《香港文学》作为世界华文文学中心的自我定位有关。从专辑看,《香港文学》对于海外华文文学的介绍,东南亚占据绝大多数,新加坡遥遥领先,泰国、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也占据较大比例,其次是北美的加拿大和美国。

香港回归后,有人认为它已经变成省籍文学,重要性下降。其实不然,香港文学作为世界华文文学的中心,其价值是中国内地城市所无法替代的。

三、香港文学学科建构

刘以鬯深具历史意识,他意识到,历史当事人都在老去,如果不及时整理,文学史资料将被湮灭。自执掌《香港文学》以来,刘以鬯就有意识地约请过去香港报刊的主持者回顾历史,也约请专家进行报刊和文学史研究,其规模之大,堪称前所未有。刘以鬯首先要做的,就是抢救香港早期文学的“文献纪录”。

从1985年创刊号开始,《香港文学》首先发表了平可的《误闯文坛述忆》,连载了7期。作为香港新文学最早的当事人,平可详细回忆了从初创至抗战的新文学历程。他由个人经验出发,兼及文学与历史。文中提到五卅运动和国民革命对于香港的影响,提到内地新文学在香港的传播,提到吴灞陵、黄天石、谢晨光、龙实秀、张吻冰、李霖(侣伦)、刘火子、陈灵谷、黄显骧(谷柳)等香港最早一批新文学作家,提到1928年《大光报》首次聚会和岛上社,提到鲁迅来港演讲,提到抗战前内地南来作家的聚集,提到香港早期新文学作家重新聚集在《工商日报》和《天光报》写流行小说等。这些讲述,第一次勾勒出了香港早期文学的轮廓,弥足珍贵。

意外的是,《香港文学》发现了一篇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有关早期香港新文学的评论连载。1986年1月,《香港文学》第1期刊登了贝茜的《香港新文坛的演进与展望》一文。这篇文章是香港报刊研究专家杨国雄发现的,他在文前“一点说明”中说:“笔者偶然在《工商日报》发现了由署名‘贝茜’所撰的《香港新文坛的演进与展望》,这篇文章在副刊《文艺周刊》的第九十四、九十五和第九十八期上刊载,日期分别是一九三六年八月十八日、八月二十五日和九月十五日。文章叙述香港早期的新文艺活动,一直到一九三二年的一段时期,可惜这篇文章二续之后,就再没有完稿了。这篇文章虽然不完整,但对于了解香港早期新文艺的发展,是相当重要的。以往研究香港文学发展史的,还未有引用过这一篇文章。因此,现在转录下来,以作为研究香港早期文学史的一个参考。”侣伦先生读到这篇文章,发现它竟是自己的作品。在《香港文学》同年第2期上,侣伦发表了一篇《也是我的话》,说明:“由于‘贝茜’这署名唤起我的记忆,我把杨国雄先生好意地介绍出来的这篇文章读了一遍,意外地‘发现’这竟是我的拙作。因为战争关系,所有在战前所写文章的剪存稿件,都在香港沦陷时全部烧毁,我根本忘记了自己曾经写过这样一篇东西。如今重读起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了。”这算是一段文坛佳话,侣伦的这篇《香港新文坛的演进与展望》,后来成为研究香港早期新文学的难得资料。

就文学史研究而言,仅依据个人口述资料肯定是不够的,还需要严格的学术梳理。从1986年第1期开始,《香港文学》分四期连载了杨国雄的长文《清末至七七事变的香港文艺期刊》,文章逐一考察了清末至抗战爆发时的香港期刊状况。如果说,杨国雄的《清末至七七事变的香港文艺期刊》是史料整理,那么同时发表在1986年第1期《香港文学》上的黄傲云的长文《从文学期刊看战前的香港文学》则是一篇论文。这两篇文章所谈范围接近,一是资料梳理,一是历史论述,两者正好互相发明。黄傲云后来以黄康显之名出版的《香港文学的发展与评价》一书,其中很多内容都来自此。

香港早期文学之后,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内地南来作家所创造的文学高峰。学者卢玮銮致力于这一领域的研究,成绩卓著。卢玮銮的研究视野包括全部南下文人,她在《香港文学》上发表了不少研究文章,至1987年,卢玮銮将这些文章收集起来出版,题为《香港文纵——内地作家南来及其文化活动》,这本书目前已经成为香港文学研究的重要著作。

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香港,则已经是刘以鬯先生所亲自经历过的了。他动员当事人对于报刊情况进行回忆,自己也撰写文章,为研究提供参照。八十年代正是《香港文学》创刊的当下,刘以鬯也并未放过。

需要提及的是,从一开始起,《香港文学》所刊相关文章的作者,就并不囿于香港学者,它同样也发表内地学者有关香港文学研究的文章。陈子善长于考证,发现了诸多有关中国现代作家的文献和史料。许翼心是内地较早研究香港文学的学者,作为广东人,他利用地缘优势,研究岭南作家与香港的关系。谢常青致力于抗战时期香港南来作家的研究,他的《抗战时期香港文学初探》一文在1989年至1990年的《香港文学》上连续五期刊载。1990年6月,谢常青在此基础上出版了《香港新文学简史》,这是内地出版的第一部香港文学史。

《香港文学》也发表内地学者有关香港文学史的论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暨南大学学者潘亚暾的《港台海外华文文学现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高级进修班上的报告》一文,此文从《香港文学》1986年第8期开始发表,一直连载到1987年第4期,一共九期,引人注目。据文中交代,1983年潘亚暾访港归来,就上书孔罗荪和冯牧,提出成立华文文学研究交流中心,出版“港台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教材等建议。后来,他接受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刘再复所长的邀请,在文学高级进修班上举办讲座,此文即是讲稿。在这篇文章中,潘亚暾运用列宁有关“两种文化”的说法,来论述香港文学,这种阶级论的论述,是当时内地文学研究的基本套路。1990年,潘亚暾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台港文学导论》,成为“高等学校文科教材”。

应该说,潘亚暾等内地学者为香港文学学科在内地的建立做出了很大贡献,不过他们有关香港的一些观点,并不容易为香港学者所接受。卢玮銮指出,外界对于香港文化最流行的评价是“香港文化沙漠论”,在这种观点下,香港文学是谈不上的。她提到,直至1985年,冯牧仍然认为香港没有什么文学,“严格讲,认真讲,香港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学……都写吃喝玩乐、消闲的,那怎么行?”潘亚暾的《港台海外华文文学现状》一文一开头就批判“香港文化沙漠论”,但他认为香港文学“普遍的缺乏深度、广度与力度”。这与冯牧的说法其实相距不远。内地香港文学研究者多数大书特书20世纪三四十年代南来文人在香港所创造的文学辉煌,香港本地文人却未必这么看。黄傲云在《从文学期刊看战前的香港文学》一文中指出,抗战以后,香港本地新文学作家被文坛排斥,只好去写通俗流行小说。后来,他提出了那个引起争论的观点,即三四十年代内地作家南来香港后,香港本地作家并没有得到“好好的抚养”,而是“跑到街头流浪去”。当事人平可在《误闯文坛述忆》中也提到了这一点,并指出当时南来主流文人文学成就确实高,但在香港本地接受方面还做得远远不够。

对于1949年后的香港文学,内地学者也习惯性地强调南来作家的成就和主导地位,这一点也让香港本地学者感觉不适。1989年12月,在由香港中文大学与三联书店联合举办的“香港文学国际研讨会”上,潘亚暾认为香港南来作家“既占主导地位又发挥领导作用”。也斯评论说:“潘文有时是广义地把每个人都包括进去,有时是狭义地特指他心目中的一群作者,又用上‘领导’‘团结’‘帮助’等字眼,香港的听众听来自然刺耳了。其实香港文学界的一个好处(如果有好处的话!):本来是兼收并容。”据称,在这次会上,潘亚暾的看法“几乎成了香港学者的众矢之的”。戴天发表文章,开头一句就直呼“潘亚暾之流”,可见两地学者立场和观点上的差异。

当然,观点的差异,并不只限于内地学者与香港本地学者之间,香港本地学者之间也有不同看法。对于20世纪50年代“绿背文学”,刘以鬯与卢玮銮的看法就不尽相同。卢玮銮在《青年的导航者——从〈中学生〉谈到〈中国学生周报〉——在第七届中文文学周专题讲座上》(总第8期)一文中,在一定程度上为《中国学生周报》辩护。刘以鬯的《五十年代初期的香港文学——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在“香港文学研讨会”上的发言》一文,发表时间与卢玮銮的文章相近(总第6期),却是批判“绿背文化”的。刘以鬯与卢玮銮对于《中国学生周报》的不同看法,自有其原因。刘以鬯是南来作家和现代主义文人,很反感“绿背文化”。卢玮銮在50年代尚处于幼年,她是在《中国学生周报》等报刊的熏陶下长大的,自然容易有亲近感。

进入21世纪后,内地的香港文学研究者在观念上已经较为开放,在材料掌握上也较从前要丰富得多,他们在《香港文学》上经常与香港学者互相配合。事实上,这个时期香港文学研究的阵容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香港和内地,国外学者也在关注香港文学。2007年香港回归十周年,《香港文学》组织了一个“‘回归十周年’香港文学专辑”,其阵容是:王德威、也斯、陈国球、藤井省三、金惠俊、赵稀方、叶辉、冯伟才、陈智德、陈德锦、刘俊、黄万华、钟晓毅、袁勇麟、曹惠民、痖弦(总第271期)。由此可见,香港文学研究的阵容已经一分为三。作为一个学科的香港文学研究,已经走向世界。在这一过程中,《香港文学》功不可没。

创刊至今40多年来,《香港文学》经历了刘以鬯、陶然、周洁茹和游江四任主编,在小说、诗歌、散文各个体裁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香港作家,成为香港文学的象征。本文所谈主要是《香港文学》创立时期的历史贡献,其他方面还有太多的内容等待我们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