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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病三天就突然逝去,疫病的“意外”打击使萧红陷入巨大的不安中。母亲说“不怕,妈死不了”的话,她一辈子念念不忘。弥留之际,母亲流露的慈爱让萧红颇感温暖,然而这迟到的温暖很快就变得冰凉。母亲终于还是抛掉她和弟弟,离世时仅34岁。
萧红亲生母亲共生育四个孩子,三男一女,萧红大弟富贵三弟连富夭折。只留下萧红和二弟秀珂一男一女。在散文《牙粉医病法》里,萧红记载了她弟弟患黑死病,被英国医生用玻璃管从肚脐下一寸的地方刺进去,用胶皮管连着漏斗,往肚子里灌冷水,肚子胀大,人也就死了。这段经历萧红原写进《生死场》里,鲁迅认为医学上是没有这种治疗方法的。
送母亲的孝布还在缝在鞋面上,丧母之痛让敏感的萧红无法转换思维,她和两个小弟弟就不得不接受新母亲。
无依无靠的萧红和弟弟张秀珂,为获得生存空间与父亲和继母组成的新家庭开始了殊死的搏斗。家里只有年迈的祖父心疼记挂着“前窝”的两个孩子,不时地照拂一下受委屈的姐弟。
倔强的萧红,佑护着胆小病弱的弟弟,和父亲与继母的关系变得相当恶劣。
第二节 龙王庙小学:《两朋友》《镀金的学说》
萧红的父亲张廷举是个头脑精明,“提倡维新”的乡绅。1920年,呼兰县城两个小学设立女生部,招收女学生,对于头生女儿的读书问题,家里没费什么周折,就让她进入龙王庙小学女生部一年级读书。对此,继母明确表示支持。
和男孩子一样去读书,萧红十分得意。
1924年,萧红转入县立第一初、高两级小学校继续读书。
读书为萧红插上自由飞翔的翅膀,这时的她已不是局限于后花园里与祖父谈天说地的小女孩,她从家庭转向社会的第一道大门,就此打开。她和同龄人聊天也以读书为主题,读书成为小女孩设定自身存在价值,并获得优越感的最初资本。
对读书的欣喜若狂和自得自满,让失去母爱的萧红自负之极。萧红在《两朋友》中详细地描述此时心境。儿时的小朋友金珠与华子(萧红乳名荣华)的对话,非常能说明华子因读书而显得居高临下的心理:
“ 你念几年书了?”
“四年,你呢?”
“我没上过学——”金珠把皮球在地上丢一下又抓住。
“你怎么不念书呢?十三岁了,还不上学?我十岁就上学的……”。
金珠说:“我不是没有爹吗!妈说:等她积下钱让我念书。”
华子读书是因为家境好,金珠没书读是爹去世了,没人赚钱养家,母亲在华子家打工,也是想攒钱让金珠将来能受教育。两个同龄人就在读书这件事上拉开距离。华子炫耀地看着没钱读书的“落后的”金珠,在气势上先就压倒了她。
读书一度成为失去母亲的萧红,获得家族和社会认同的砝码,她为此兴高采烈,以为从此生活将有所不同。她将依靠读书上学超越自身在家庭中的边缘化和局限性。然而,读书却使她陷入另一种矛盾冲突中,她和家族里的男孩子们形成了尖锐的对立关系。
伯父在萧红早期教育中起到很大的推促作用,让其意识到以聪明的天资,良好的悟性,她应该比其他同族的男孩子更有竞争力和发展前途。族中的男孩子们听到伯父夸奖她,甚是不服气,嚷着要打她。
等我入高级,他开始给我讲古文了!有族中的哥哥弟弟们都唤来,也讲给他们听,可是书讲完他们临去的时候,伯父总是说“别看你们是男孩子,樱花比你们全强,真聪明。”
……
他们扯住我,要打我:“你聪明,能当个什么用?我们有力气,要收拾你。”“什么狗屁聪明,来,我们大家伙看看你的聪明到底在那里!”
萧红在亲戚中间,除读书好导致男孩子嫉妒联合对付她,和继母之间也由于继母喜欢向父亲“告状”,父亲转而“收拾”她和弟弟秀珂而关系紧张。
张廷举在族人的眼里,是个书呆子,不太会理财,只知道在外地教书,很少插手家务。回到呼兰县城的家里,听到的都是继母对“前窝”孩子的不满。据张秀珂之子张抗从亲戚中间了解到,“萧红自幼在祖父的溺爱下很调皮任性。据族人回忆,萧红小时很调皮,常爬树上房掏鸟窝,同邻居的孩子跑出去玩耍。以前生母碰到这种事常常骂一顿也就算了,萧红也少不了祖父的一顿爱抚。但此时却不同了,继母常把对姐弟不满之事告诉了父亲,由父亲出面严厉训斥。”继母睡的晚起得也晚,待张秀珂早起上学,厨房里还没有做好饭,他只能胡乱地“吃几口小米饭就上学了”。在上学的路上,吃不上早饭的张秀珂经常会到豆腐坊拿两块豆腐吃。豆腐坊到家里要钱,继母就把此事告诉父亲。显然,张秀珂就会受到责罚。
萧红对继母经常让父亲或其他亲戚包括住在姜家窝堡的舅舅管教她十分反感。萧红不同意嫁给汪恩甲,要继续上学。她为此大吵大闹,“继母便把屋门打开让别人看,表示自己管不了前房的孩子。”继母还把此事告诉萧红的大舅,他从乡下专程赶来管教萧红,扬言“要打断这个小犟种的腿”。萧红的老婶回忆到,萧红一家人住在阿城福昌号屯时,继母常把萧红不结婚非要念书的事告诉大伯子张廷萤。张廷举的哥哥张廷萤性格粗暴,“就去打荣华”。为躲避大伯父的拳脚,萧红躲进老婶的房间,吃饭都要由老婶端进端出。在老婶房间住着的时间里,闲暇的萧红为老婶和孩子织了许多袜子手套,然后找机会逃出张氏家族的大本营阿城福昌号屯。“走时穿着一件兰士林布大衫,空着手坐着拉白菜的马车离开了家”。这次从软禁中的出逃,永远结束了萧红对父亲和家族的念想。
散文《两朋友》写得冷静客观,把继母、萧红、佣工女儿三个人的关系,拎得十分清爽,投射了萧红对继母利用他人整治萧红姐弟,耍手段的厌恶心理。
萧红写到,继母在拉拢金珠、孤立华子而不得时,把送金珠的东西又要回来,继母、华子、金珠三人形成的三角关系并非稳定不破,继母与金珠的强势慢慢由华子与金珠的结盟所取代。
在萧红散文创作中,这是唯一一篇详细描写她与继母梁亚兰关系的散文。但在《祖父死了的时候》,萧红也还是提到继母,更突出了她性格上的特点,“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梁亚兰的妹妹梁静芝回忆,继母对萧红“没有一次声言厉色,恶言恶语,更不用说打骂了”。实际上,萧红对于继母这种客气的,“指桑骂槐”式的关系并不赞成。不是发自内心的相处,让她感到非常不舒服。母亲去世以及继母很快就进入家中替换母亲位置,对于萧红的反抗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考察萧红童年生成环境,这段经历对她倔强性格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注脚。
《两朋友》写到,弟弟小珂在玩小车,金珠跑过来把车抢去。祖父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告诉小珂“别哭,小珂听说,不要那个”。连这个家庭最年长的祖父都要让金珠三分,可见祖父和弟弟在家庭里的地位如何地卑微。但对于萧红来说,这个家是祖父、她和弟弟的家,金珠只是一个佣人的女儿,她若没有继母支持,无论如何是不敢对弟弟发威的。因此,她开始强硬地对待金珠:
“这也不是你的家,你管得着?不要脸!”
“什么东西,硬装不错。”
“我看你也是硬装不错,‘帮虎吃食’。”
“我怎么‘帮虎吃食’?我怎么‘帮虎吃食’?”
华子的后母亲和金珠是一道战线,她气得只是重复着一句话:
“小华子,我也没见你这样孩子,你爹你妈是虎?是野兽?我可没见你这样孩子。”
“是‘帮虎吃食’,是‘帮虎吃食’。”华子不住说。
萧红这里使用的“不要脸”、“硬装不错”、“帮虎吃食”都是东北孩子间吵架常用的骂人的土语,“不要脸”是指无耻,“硬装不错”则说某人本来很差劲,但硬要打肿脸充胖子,“帮虎吃食”则是指某件事本与某人无关,可却愿意替主子当打手欺负人,也即奴才,狗仗人势。这些话萧红用在家庭成员的争吵上,可见矛盾的激烈程度。
后母亲和金珠完全是一道战线,她叫着她:“金珠,进来关上窗子睡觉吧!别理那小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