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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故事,而是活下去的精神”——独家专访中国神话学会副会长刘亚虎

来源:解放日报 | 王一  2017年07月21日11:26

人物小传 刘亚虎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神话学会副会长。曾出版 《原始叙事性艺术的结晶》《南方史诗论》《中国南方民族文学关系史》等多部论著。

中华创世神话诞生于蒙昧时代,是中华文明的源头,蕴藏着祖先对自然和世界的原始认识及丰富的想象,包含着“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的民族精神。

在中国神话学会副会长刘亚虎看来,“正如古希腊神话之于欧洲文明,创世神话也是中华民族之魂,是支撑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所在”。

一把“万能钥匙”

神话“不只是说一说的故事,乃是要活下去的实体与精神”,是“神圣故事”,是支配我们的“信仰”

解放周末:说到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精卫填海等神话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但一提到“中华创世神话”,许多人可能会一脸茫然。

刘亚虎:普通百姓知道的中华创世神话都是个别的、有趣的故事。其实,中华创世神话非常丰富,包括汉族和55个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不仅包括天地日月、山川河流等自然世界的产生,也包括人类起源、社会国家和家庭及各项文化发明方面的内容。但是,汉文古籍记载支离破碎,没有经过系统梳理,难以从整体上把握它的全貌。此外,中国的传统文化经过演变,变成了儒释道等伦理性超强的一种文化,神话传说甚至变成封建迷信,这样一种经世致用的文化形态逐步湮没了源头上的神话。

解放周末:也就是说,我们很多人对创世神话的了解是片段式的,那么从整体上审视创世神话,它的脉络究竟是怎样的?

刘亚虎:我最近阅读了古籍里大量与创世神话相关的叙述,感觉从历史中可以发现一个逐步完善的创世神话模式。

从最早的说起。根据历史学者的注疏,中国古人对宇宙形成的思考,大概始于传说中的伏羲时代。在《周易》“传”里,出现了宇宙形成叙事结构,即《系辞上》中的一段话:《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段话一般解释为:生生之易的太极,运转中生成阴阳两种属性的物质,两种属性的物质不断分化、组合,又产生了“四象”和“八卦”。由此,物质世界成型。

周以后,《老子》描绘了“道”创生万物的过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即:“道”孕育混沌未分之气,混沌之气内含阴阳二气,阴阳二气运动形成天地,阴阳二气相合生出的和气产生万物。

若干年后,另一位道家代表人物庄子领悟到天地精神会萌生创世造物的非凡之人,首提“造物者”一词(《天下》)。其中谈到了始创世造物者伏羲的出生,并称他与女皇(或即女娲)结为夫妇,生下四子(四神)。他们遵循阴阳参化法则开辟天地,混沌宇宙从此两分。

由此,滋生万物,首先孕育创世之神。由阴阳而两性,伏羲与女皇(女娲)结为夫妇生了四子,共同造地造天。祖先神创世,配对创世,家庭创世,显露出浓浓的中国文化气息。

再接下来,原创秩序宇宙空间倾侧毁坏,四神造了天盖,但向旁倾斜,用五色木的精华作了加固或撑牢,失衡宇宙得到重整。帝夋安排日月的运行,共工氏制定了记日的十干、计年的四时。从天时到人时,秩序宇宙经重整与再造终至完成。

解放周末:关于中华创世神话的诞生,普遍认为,由于原始时代生产力落后、征服自然的能力不足,才产生了这样的想象。

刘亚虎:原始人由于生产能力的低下和智力的贫弱,对于自然宇宙的由来是不可理解的。他们只能以贫乏的生活经验为基础,进行想象和揣测。于是,便产生出这种创世神话。所以,关于天地开辟的神话,各民族的早期几乎都普遍存在。

远古时代,人们无法掌握科学工具来解释世界,但是他们手里有一把能够解释一切的“万能钥匙”,那就是神。古人的科学基本上是经验性的,能用眼睛看到的东西,比如天文、地理现象,古人看到的不比我们差,甚至对大自然的认识比我们城市人更加全面,但是他们找不到科学原因,解释原因的时候就用神来解释。

解放周末:随着社会进步、科技发展,神话会逐渐消失吗?

刘亚虎:我信奉社会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话,即神话“不只是说一说的故事,乃是要活下去的实体与精神”,是“神圣故事”,是支配我们的“信仰”。

黑格尔也有一句名言:“手段是一个比外在合目的性的有限目的更高贵的东西。”人们为着某种实用目的而创造的神话形式,本质上也具有一种超越其目的的功能,后人还可以传承它的精神,延续它的叙事。

中华创世神话主要解释和描述天地开辟,包括世界和万物的形成,它说明了人类的起源、民族的由来、民族的融合,甚至民族国家的雏形诞生。最重要的是,它包含“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的民族精神。

区别神和人的,是美德而非神力

道德是中国神话中的重要元素,其中真、善、美尤为重要。每个人都需要遵循严格的道德标准。神被描绘为被人模仿的具有高道德标准的典范。令神之神圣、有别于人类的是美德而不是神力

解放周末:神话是信仰的产物,而信仰又是经验的产物,不同地区的人们所处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不一样,经验也不一样,故而有了极不同的神话。东方的神话与西方的神话相比,有哪些不同的面貌?

刘亚虎:拿中国的神话与希腊神话来作对比,能发现好多点不同。

首先,看神话的演变。中国神话演变的主要走向是历史化,如盘古和女娲的故事,明明都是中华创世神话的一部分,然而中国古代有些文人则将其视作历史,女娲氏竟被视为伏羲之后的皇帝。

中华神话的历史化,源于中国是个史学发达的国家,中国的官家记史开端特别早,然而上古之时史料缺乏,唯一可借重的只有神话,于是将部分神话当作历史增删修改,这就使中华神话过早地历史化。

与此相反,古希腊神话演变的轨迹则是历史神话化。产生于神的时代与英雄时代交接期的荷马史诗,其神话色彩掩盖了史实。人们普遍认为史诗所写的纯属神话,于是,一些史实被罩上奇异的神话色彩,与中华神话的演变大相径庭。

接下来,你会发现中国神话与希腊神话的思想是不一样的。

盘古站在天地之间成为支柱支撑起天地,当盘古死后,他的身体和四肢,变成了五岳,他的血液变成滔滔江河。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成了星星、土地、道路、植物等。在某种程度上,盘古牺牲了自己创造了今天的世界。

由此可见,我们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已深深烙印在这些创世神话中。道德是中国神话中的重要元素,其中真、善、美尤为重要。每个人都需要遵循严格的道德标准。神被描绘为被人模仿的具有高道德标准的典范。令神之神圣、有别于人类的是美德而不是神力。

相反,希腊创世神话中的基本精神是对于权力而不是道德的追求和崇拜。希腊神话中的众神急切地提高自己的实力,巩固自己的地位,因为只有拥有最强力量的那个才能成为众神之王。然而,众神之王无法过上舒适的生活,因为总是有人试图推翻它。权力的追求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反映,体现在众多文学作品中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希腊文化中产生了深远影响。

解放周末:尼采曾说过,希腊神话之所以深入人心,一个重要原因即诸神被人化。希腊的神与人一样,有缺憾也有七情六欲。因此,希腊人很容易从神话中找到对应的精神支撑。对于这样的看法,您怎么看?

刘亚虎:这种看法有一定的根据。古希腊有一则著名的神话,讲述一个金苹果的故事:在英雄佩琉斯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婚宴上,主管争执的女神埃里斯要送给参加婚宴的女宾客一个金苹果,上面刻着“给最美的女神”。赫拉、雅典娜、阿弗洛狄忒这三位美丽的女神为了争夺这个金苹果而相持不下。最后天神宙斯决定请一位人间少年帕里斯来决定谁是这个金苹果的得主。

三位女神各给了帕里斯迷人的许诺,天后赫拉许诺权力和财富——统治大地最富有的王国;智慧女神雅典娜许诺智慧和勇敢——成为最有智慧和最刚毅的人;爱与美之女神阿弗洛狄忒(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许诺的是最大的快乐和幸福——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妇人做妻子,获得最美妙的爱情。帕里斯选择了爱与美之女神的馈赠,把金苹果给了阿弗洛狄忒。这个神话正说明了爱情在希腊神话里的重要性。

中华神话里其实也有情感因素,但知道的人不多,影响并不广泛。如楚人《九歌》里的《山鬼》《湘君》《湘夫人》等篇章,仍保留了情爱的基本主题和浓烈意味。《山鬼》里,那位风情万种的山鬼与情爱有关,甚至可能是楚地司情爱的“阿弗洛狄忒(维纳斯)”。在诗中,她被塑造成一个含睇宜笑、温婉多情的女神。她“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身披石兰外衣,腰系杜衡飘带,亲手采了香花,带来送给“所思”。)可是,“所思”却迟迟不来,深情的她不免夹杂哀怨:“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怨恨我的公子,惆怅忘却归返,也许你会思我,想来又没空闲。)最后,在暮色下陷入无边的思念之中。

用文艺创作来“解码”“传送”

中华神话确实要与现代生活对接,让世人对中华文化和民族精神形成共鸣。在世界语境里,中华神话与西方文化平等对话,是文化“走出去”的极好载体

解放周末:无论从数量还是精彩程度而言,中华民族的神话绝不输于希腊神话。但为何西方神话深入民间、妇孺皆知,而我们的神话却似乎“养在深闺人未识”?

刘亚虎:就拿希腊神话来说,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政治、宗教等因素,神话、史诗传统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并且一直没有中断而延续下来。

希腊神话产生于希腊的远古时代,曾经与古希腊宗教密不可分。宗教崇拜在古希腊人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崇拜的对象就是希腊神话中那些主要的神和英雄。古希腊有很多宗教节日,其中重要的有敬奉宙斯的奥林匹亚节和尼米亚节,敬奉光明之神阿波罗的皮托节,敬奉海神波塞冬的伊斯特摩斯节。古希腊神话、宗教以及与其相适应的城邦制度互依互存。

另外,诗人、学者在传承神话、史诗方面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公元前8世纪,诗人赫西奥德创编了《神谱》,以长诗的形式系统地叙述了希腊神话; 盲诗人荷马创编了史诗 《伊利亚特》《奥德赛》。公元前6世纪中叶,雅典执政者庇西特拉妥领导学者们编订、整理了荷马史诗。公元前三世纪和二世纪间,再经托勒密王朝都城亚历山大城几位学者精心校订,荷马史诗有了最后的定本。希腊神话、史诗传统就这样流传于世。

而中华神话传统没有很好地延续,有其历史的原因。远古时期,中原大地曾经部族林立。部族争斗,一个部族失败了,其神和神话或被排斥,或被改造,常导致他们缺乏完整的系统,尤其是周代商而立以后,充满神秘色彩、夸张神力的巫官文化逐渐折入以人伦为本位的史官文化,流传下来的神和神话逐渐受到理性改造。神话也就遭扭曲,被肢解,失去发展的机遇。

解放周末:希腊神话在全世界广泛传播,中华神话怎样才能在世界范围广泛传播?

刘亚虎:一种非常有效的途径便是用各种类型的文艺创作进行当代“解码”,并用现代化的多元手段“传送”给大众。

我实地考察了很多地方,发现还是有很多神话文本的,如河北涉县娲皇宫景区有女娲宫导游文本,云南元阳县菁口村有关于哈尼族神话《窝果策尼果》的哈尼族摩批、咪古文本以及导游文本,湖南泸溪县辛女村有关于盘瓠神话的不同主体的文本等。同时,神话还可以做成游戏,很适合年轻人,这才是有趣的方式。

中华神话确实要与现代生活对接,让世人对中华文化和民族精神形成共鸣。在世界语境里,中华神话与西方文化平等对话,是文化“走出去”的极好载体。

并非遥不可及,而是密不可分

中国创世神话,影响、参与建构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比如,神话里肯定了原初混沌物质形态的气态、水态,强调了“精”、“魂”;延伸到民族传统文化,强调内在精神的东西,强调某种形式的“魂”

解放周末:您长期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工作,是什么机缘开始进行神话研究的?

刘亚虎:我是上世纪80年代承担国家级课题“少数民族史诗研究”子课题“南方史诗研究”而开始研究神话的。南方史诗其实基本上都是神话的系统化、韵文化、仪式化,而且当时不少还以各种形式活跃在民族生活中。我搜集文献,又到实地考察,没想到神话就像是一座宝藏,我深深沉浸其中。

解放周末:与神话的相遇,对您的人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刘亚虎:印象最深的是,我开始感悟人的“生”和“死”。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云南实地考察神话研究的情景,那是上世纪80年代,我一次去了两个地方,一先一后经历了生与死的两种体验。

我先去了佤山,马上被山寨那种“生”的气息所深深感染。晚上,当地人都会一起喝佤山的酒,一杯酒下肚,直感觉一股热流从丹田直冲脑顶,浑身充满力量。接着,跟着寨里人跳起舞来。这之前,我可从来没进过舞场。可是,当天晚上手脚竟那么灵活,跟着跟着就会跳了,跳着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半夜,被人推醒,说是吃夜宵。两个瓦罐,一个白白的,是蜂蛹;另一个,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金黄色的虫子。寨里人说,这是天神木依吉最早放出来的昆虫,吃了可以增加人的生命活力。我吃了直觉得浑身肌肉在膨胀,第一次体验到,人的生命活力竟可以如此地扩展、再扩展,似乎永远充满着弹性;而且,这种体验一直在延伸。之后,每次干活干得累了,一回味这种体验,力量就好像井水一样又冒了出来。

这样的生活体验其实就和佤山的居民们口头流传的神话史诗《司岗里》有关。司岗里,是佤族关于天地形成、人类起源的传说。“司岗”,沧源一带的佤语解释为葫芦;“里”,为出来之意——即佤族是从一只大葫芦里走出来的。为了表示对先民们开天辟地精神的崇敬,一些佤族部落酋长便纷纷自称葫芦王,明清之际的汉文典籍里便有把沧源一带称为葫芦王地之说。这是一个既类似盘古开天地,又类似《圣经》中诺亚方舟的神话:沸腾的洪水淹没了大地,世上的巨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天神达梅吉和一头母牛,达梅吉和母牛交配,母牛怀孕产下一个葫芦,葫芦一天天长大,里面有了说话的声音。达梅吉在葫芦的底部砍了几刀,砍掉螃蟹的头和人的尾巴,人类和世上的精灵都出来了。这是一部佤族辉煌瑰丽的《创世纪》。

解放周末:神话已经成为了文化的一种内在肌理,也融入了佤族人的生活。

刘亚虎:不仅佤族人是这样。接着,我又来到乌蒙山。按照彝族神话,这里是彝族发祥地。洪水后,他们的始祖就是在这里迎来三位仙女,生下最早的“六祖”;而且,彝族每一个成员无论在什么地方死了,他的灵魂都会回到这个地方安息。就是说,这里永远是彝族人安魂的乐园。

去到那里,一看,的确非常雄伟,特别是高山之顶,根本想象不到,是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草地;绿草中间,还时不时流淌着一条条清澈的泉水,点缀着一丛丛野花,美极了。我一下子躺在草地中间,很久很久脑袋没有一点思维。我第一次感觉到,天和地贴得那么紧,生和死挨得那么近。人生短暂,宇宙无垠,这或许就是彝族神话带来的启示。

解放周末:在不少人印象中,神话只是遥不可及的传说,顶多是人类想象力的源头,与我们的观念、行为关系不大。您怎么看?

刘亚虎:其实,中国创世神话,影响、参与建构着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比如,神话里肯定了原初混沌物质形态的气态、水态,强调了“精”、“魂”;延伸到民族传统文化,强调内在精神的东西,强调某种形式的“魂”。比如,从《论语·子罕》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一直到文学艺术“诗言志”、“以形写神”。

中华创世神话揭示了宇宙本原存在二元对立的动力源,它们运动、演化生成了天地。中华创世神话凝聚了中华民族共有的美好品格、奋斗精神。创世主体依靠扎实的劳动创造世界,乐于艰苦,甘愿牺牲;神话叙事彰显了民族脚踏实地、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又展示了超越意识、丰富的想象力,这哪里遥远了?它当然与我们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