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西谛:365天,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木子吉 2018年01月09日07:52
答题者:卫西谛
提问者:木子吉
时间:2018年1月
简历
生于1973年。影评人,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
先后在《中国新闻周刊》《新世纪周刊》《看电影》《南方都市报》《新京报》《普知》(读者文摘中文版)、《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都市快报》(杭州)、《旅行摄影》等媒体开设电影随笔相关专栏。出版有电影书籍十余种。多届上海电影节、中国独立影像展、华语传媒大奖的选片人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初审评审。
出版有个人随笔集《未删的文档》《我们都是人生的学徒》,独立出版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1.一年前,你发起了“花一整年时间去专门重温电影史上的杰作”的计划,现在,每天一部经典观影和写作的计划已经完成,目前是什么心情和状态?
确实,完成后有个“365days”的小庆祝。在朋友们为我庆祝时,我只说出“不容易”的感言。完成了当然很高兴,久违的照常生活又回来了。但心情很平静,状态很松弛,和平常一样。因为这个计划在过程中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又只是一小部分,所以心情和状态没有大的起伏。当整个项目结束的那天,实实在在地感到一种轻松。这下好了,又可以去追美剧,出门不需要计算时间,夜晚也可以虚度,也不错。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完成一件不容易的劳动,既松了口气,又感到骄傲。可以对自己说:我做完了。
其实生活什么都没改变,明天该来的烦扰一样不会少。在我看来,通过这365天,我认识到形成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的节奏,比什么都重要。
2.你发起“和电影生活在一起”这个项目计划的初衷是什么?
初衷源于生活的焦虑。这种焦虑也许是因为原先的影评和专栏工作的环境已飞快改变,也许只是来自年龄或别的自身原因,总之这个项目是我意识到自己需要做一些调整、但不知道如何调整时做的决定。我决定花上一段时间。哪怕这段时间所做的是一件无用的事,但又相对有趣的事。它能让自己立即行动起来,重新激发一些创造的力量。
记忆,在我看来就是电影之魂。就像塔尔科夫斯基所说的“雕刻时光”就是捕捉记忆。前不久去看《寻梦环游记》,入场前知道是讲死亡的,看时才明白实质是在讲记忆,这让我深为感动。我在倒数第三天写《戏梦人生》时还写到:正是记忆,使人成为了自己,获得了存在的价值。看完这部动画片,我感到一种慰籍。
这365天,它为自己、也为读它的人增添了365天的不一般的记忆。这不是庸常生活的年复一年叠加,而是被创造出来的每天都崭新的记忆。
3.这期间有没有动摇和想放弃的时候,一年下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当然有焦虑和想放弃的时候,但都化解了。兴奋期大概也就是前三个月。之后确实逐渐疲惫、时而厌倦,也曾经躲起来暗自抽自己嘴巴。但遇到写得顺、写得好,也会很满足。总之越写,就越觉得“不管多难好像总是可以的”。
最大的收获是读书。因为每天观影很容易,但写作是一种输出。输出的主要是感受力,也需要大量的电影史知识做背景。所以反倒是把家里囤积的上百本电影类书籍都翻阅了一遍,是项目开始前没有想到的收获。
4.你在这期间和影迷的互动吗,你的选片标准是什么?会不会被影迷的要求左右?
有互动。也有影迷问要资源的,这个有点爱莫能助了。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很孤独。因为你看的、谈的都是几十年前、一百年前的电影,不是热点、简直是冰点,几乎没有人关心它们,所以谈不上互动。
选片标准是电影史上公认的经典,加上我私人观影史重要的片目。年代是2000年之前。不会为影迷左右,但确实会根据自己的心情和生活状态做一些调整。
5.你的日常看起来并没有被(完成计划)打乱,自驾游、给电影节选片、出版新书、进剧组等等全都照常,完成这个常人感觉“不可能完成的计划”最大秘籍是什么?
我原先的设想就是,在“照常生活”中完成这个计划,这个计划每天也就是花费4-5个小时。能顺利完成,主要依靠的是意志力和时间管理。关键是时间管理。
因为看电影和写作是不能碎片化的,它们都必须要相对完整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在过去一年当中,我的心里永远在排列组合时间。从前我很容易把整块时间打碎,一会儿来个网购点个外卖、一会儿收货吃饭都拍照修图发朋友圈、再过一会儿看看朋友圈有没有点赞……做做这个、做做那个、再刷会手机,时间太容易被浪费掉了。但这一年我所做的是,反过来,通过合理安排事务,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消遣,把原本“碎时间”变成“整时间”。
我的项目能做完,是学会了如何让碎片化的时间重新整合。
我几乎是随时都在盘算下个月、下周、明天要做哪些事,然后根据这个实际情况,安排看什么片子、怎么写。
回过头来,我会发现自己不是每天挤出4小时来,而是好像每天多出4小时来(不然也就浪费掉而已)。
(问:最难的‘坎”怎么过来的?)
真正想放弃的时候,实际上是快到终点时的最后两个月。当时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完成了又怎样”的想法。加上接受了去梅县拍戏的邀请,觉得要想在剧组里继续难度实在太大。差一点就放弃了,后来很幸运被朋友骂醒了。
6.你讲过自己看碟的经历,“90年代中期,刚入社会,花了一个月工资,买了一台昂贵的VCD,配在14寸的电视机上,那里就成为了你在现实里小小的避难所。跟着屏幕一起哭一起笑,逃避生活,也学会生活……”回头看,你觉得看碟时代最难忘的是什么?
最难忘的是当你孤独时,有好电影陪伴。好像荧屏上的人物比较懂自己,能说出自己心里的话,能带你去远方,同时也在拓展自己的情怀和眼界。
7.这52周的片单顺序是怎么安排的?以什么作为参考才能每周都形成有趣的单元?
片单完全是按照生活状态和当时心情安排的。比如去西班牙的半个月,就写了西班牙电影;去日本看了日本电影;在梅县拍戏,最后写了侯孝贤。还有在最忙的一周里,就安排了早期的短片(耗时短)。觉得最没劲的时候,就安排了动画片(比较轻松)。
我每周的单元,主要是通过电影史的时期、国别、类型、主题、导演专题来构成的。要组织成这样52个单元,首先需要一定的观片量和对电影史的熟悉程度。排片时我也会参考一些榜单,诸如最伟大的喜剧、最伟大的英国电影、最伟大的爱情片等等,但作用极小。另外,我有一个非常厉害、也很合拍的“选片顾问”,给我帮助很大。
8.《我们都是人生的学徒》是你的首部人生随笔集,透过电影看人生。看电影改变了你的人生?电影对你来说是什么?
我做过很多本电影类书籍,被称为“人生随笔”,大概是出版社觉得这样会好卖一些。就我个人而言,电影确实改变了我的人生,从一个学土木工程的结构师,变成一个我热爱的文字工作者。
我所选择的电影,绝大多数是对自己胃口的经典之作,不会看厌的那种。写作实际上是帮助我梳理自己的看电影记忆,也帮助我学习之前不了解的电影文化。写的过程促进我去理解、思考这些电影。
如果你想做的一件事,不纯粹是自己喜爱的事,而是怀着功利的目的,除非跟人签了合同,有法律制约,否则可能很难坚持下来。当你发现自己每天都因此有收获,每天都让自己感到充实,你就能继续下去。
9.你写电影评论和随笔已经将近20年,你如何坚持写真情实感的影评?
真情实感确实变得越来越稀缺吧。现在的影迷已经不缺知识——到处都可以学到知识,也不缺表达——打分、发表评论的平台很多。所以我反倒更注意面对电影时的感受力。看它究竟触动了自己什么,是生命经验还是(电影的)审美经验。
10.策展人、作家、评审、影评人,你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定位是什么?
在事业上,我的身份是所谓的影评人、专栏作家等等,但是一些传统的媒体崩塌之后,同行们纷纷转行为自媒体运营者,投身各种内容创业。这时候我的自我定位变得有些混乱了。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也正是在这种情境下开始的。我想要做出自我调整。花上一段时间,哪怕这段时间所做的是一件无用的事。这个项目要做一年,几乎没有名又没有利又不锻炼身体。
但这件事对我来说很有趣。它能让自己立即行动起来。就像我写梵高时引用的话:“一个人不能失去创造的力量”。
我更喜欢做一个爱好者,一个普通观众,一个闲人。
11.作为第49届金马奖评委、上海国际电影节选片人,对刚刚结束的金马奖你有何评价?
我已经不像早年,刚爱上电影时那么关心电影节和电影奖了,我只看我喜欢看的电影,这是最重要的。
12.今年恰逢奥斯卡的90周年,对于越来越近的2018的奥斯卡奖你有何期待?
没什么期待。我一般也会凑热闹看一看获奖影片。
13.你是否更偏爱艺术片,在你的项目中冗长的“艺术大片”也不乏推介,生活中的卫西谛是文青吗,你对自己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我不知道文青是什么概念。我的生活很顺其自然,不刻意追求什么。电影也好、写作也好,逛美术馆也好,听古典乐也好,都是让自己的人生更充实丰富而已。本质上和别人喜欢下棋、跑步没什么区别。
遗憾?能说出来的遗憾都不是真正的遗憾。对于项目来说,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写出我原先想要的日常感来。也有些单元没有完成,比如:49年前的中国电影……
14.你有拖延症吗,你是完美主义者?
以我二十年写专栏的经验,每次拖延就是下不了笔。下不了笔,实际上往往是卡在文章的开头上。万事开头难,文章也一样。
有一种说法我很认同,就是写作者总认为会有更好的开头。换句话说,其实每个拖延症患者都可能是完美主义者。拖到最后,有可能激发自己新开场的灵感,但大部分时候还是三天前、半个月前想到的那两句话。
但是我的项目是每天进行,拖不起来,这反而让我放弃“盲目的完美主义”。我训练自己,坐下来、马上动手。有时候写完,时间够,就再从头修改;不够,就保持当时状态的痕迹,也顺其自然。对于写作者来说,开头真是太重要了,其实我每天还是会想。但是我学会不首先要求自己做到100分,也许开始只要80分就够了。更重要的是马上开始,以及按时完成。
15.你建立了PROJINS工作室,聚拢了一些年轻人以手工制包为业。你怎么看“匠人精神”?
PROJINS这个工作室是我太太建立的。建立是因为她首先是一个手工制包师,本来只是自己做,然后有两三个年轻人也很喜欢,大家就一起做了这样一个工作室。
我在今年做了一个布包的品牌,叫“四百下”,源自特吕弗的电影名。和一些文艺的平台合作,做一些具有生活美学和文化含量的布包。只是刚刚开始,很多事情还在学。和手工皮具一样,开发一样产品,都是一种创造。这个过程很迷人。
匠人精神,还是在于“讲究”。现在我自己体会:永远也不够。它是一个没有止境的事。
16.你喜欢长时间旅行、自驾、拍照,在持续的项目中你如何照常生活?你最难忘的旅行?
在这个项目中,大部分时间里,我真的还是照常生活。节日、假日也照常社交。只是大年夜里大家群嘲春晚时,我在看卓别林的电影而已。
我基本没有为项目改变自己的正常生活。比如:和朋友们一起去西班牙自驾半个月;给上海电影节连续选片两个月;陪岳父母去日本旅游;出版了新书《我们都是人生的学徒》,去几个城市做宣传等等,而最后一个月是在广东梅县的剧组度过的。这些事也都在我的观影日志里留下了痕迹。
但是“和电影生活在一起”这个项目毕竟持续一整年,要写出365篇文章来,在生活中只能依靠周围的人们的支持和理解才行。
比如说,岳父大人打电话来说做了饭晚上来吃吧,我说今天作业没做完呢,他们也立即说没关系。或者有朋友从远方来,说出来喝个酒聊聊天吧,我说作业没做完,大家立即也都能谅解。
在美国环游两个月的那次(包括15天的66号公路之旅),让我很难忘记。因为时间长、都是在路上。不停地变幻风景。这让人感觉年轻。
17.你读书有没有阅读偏好,最喜欢的书及作者?
我看书比较杂。一切让我感到好奇的都读。喜欢卡尔维诺、波拉尼奥、贡布里希、博尔赫斯、罗兰·巴特、科塔萨尔。喜欢的作者很多,也不一定能全读懂。
18.你(认为自己)最出众的特质是什么?
我最出众的特质?也许是并不期待自己出众吧。
19.你会定期“断舍离”吗?
会。定期清空自己和自己的空间是一种修行,彻底不彻底看个人,我也不勉强自己做彻底。
20.你认为拖延症需要彻底治愈吗?
虽然我总结了很多条自己治愈拖延症的经验,但我始终认为不要太怕拖延症。过于在意拖延症,实际上是怕自己一事无成。
关于这一点,我最近两天在微博上读到博主“莫水田”的话,很有启发,同时也让我非常感动。首先她对拖延的看法和我很接近。她觉得拖延对她来说意味着所接到的学术任务不够“美”。实际上也正是我说的如果不够爱这个事是很难最终达成的。
另外,她还说了一层意思,我很认同,她说得很美。——“更美的东西才会给我挑战,让我有行动和创作的欲望,所以我现在再拖延的时候就会写写诗画画图想想艺术问题,拖延就变成了一种生产。”
所以我们需要防止的是,过度的拖延,过度的舒适区依赖。但同时也不需要将拖延症视为人生大敌,好像不彻底治愈它,就什么事都做不了。这其实只是为自己的懒癌提供了另一个借口。
21.你对幸福如何理解?
幸福是一种期待,对更自由、更平等的生活的一种期待。
22.2018新的一年对自己的规划?
以任何一种方式继续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