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亮:奖项的最大意义在于对自己的文化有新的认识
来源:《国际出版周报》 | 白玫 樊文 2018年04月09日16:19
在刚刚结束的博洛尼亚国际儿童书展“国际安徒生奖”颁奖典礼上,熊亮入围“国际安徒生奖”插画师奖五人短名单,遗憾与今年最终大奖失之交臂。与此同时,熊亮也成为中国第一位入围国际安徒生奖的插画家。这也是继2016年曹文轩成为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第一位中国作家后,中国童书创作者再次亮相“童书界的诺贝尔奖”。
熊亮,知名原创绘本大师,代表作品《二十四节气》《京剧猫》《南瓜和尚南瓜庙》《小石狮》《兔儿爷》等。他的作品获台湾开卷最佳童书奖,深受孩子们的喜爱。2017年11月16日,他创作绘画的《和风一起散步》获得2017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评奖年度图书(绘本)奖。2018年1月入围国际安徒生奖(插画家)五人短名单。
记者:尽管没有获奖,但您依然是中国第一位入围国际安徒生奖的插画家,创造了历史,此时内心的感受是怎样的?
熊亮:我对获奖其实没有抱很大的期望,但是我觉得这个奖的最大意义在于,它会让大家对自己的文化和文化中的审美,包括其中的艺术规律及其运用有一个新的认识。
现在是一个国际开放交流的时期,没有必要只做自己的东西而与别人隔绝,关键是我们如何做才能相互启发,而在相互启发的同时又能保持自身的特点,这些工作就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今天在路上,有一位说西班牙语的女士对我说,在她看来,我是为了把传统(内容)转变为当代内容而努力,这实际是我心中所想,也正是我正在做的事。
记者:您最先在国内提出了绘本创作的“纸上戏剧”的概念,绘本的“纸上戏剧”指的是什么? 其内核是什么?
熊亮:在我看来,就像编剧写剧本一样,画家创作绘本其实也是在“写剧本”。只不过,不同于编剧用文字进行创作,画家是用图像来进行创作。并且画家是用图文语言和结构来讲述故事的,反映在绘本上就是一页一页的画面。所以画家在创作绘本时, 每一个段落,每一个结构,每一页都要照顾到读者的反应。尽管画家大多是在画室里面创作的,可能并没有真实的“观众”在场,但是在创作时,画家心中应该有一个“剧场”,要能够有一种对于读者反应的预想。这样,画家在创作中就能够对整个作品的节奏、如何调动读者的情绪、引发读者思考等方面有所把握,从而设计处理好书中的情节、段落等等内容,这就是“纸上戏剧”的内核。从某种意义上说,画家创作绘本是最自由的“戏剧”创作,因为他可以自由构思,自由决定故事的“演员”还有故事的“画面舞美特效”等。
记者:您的很多作品中都充满了鲜明的东方特征,您如何看待“中国风”的国际表达? 现在有不少绘本作者也在尝试“中国风”,但是海外读者却有些“接受无能”,对此您怎么看?
熊亮:我认为,接受的前提首先是理解和认同。只有实现对一种文化的认同和了解,才能够更好地去接受和理解这种文化。国外的读者甚至是现在很多中国的年轻读者,他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并不了解,甚至是连接触都没有接触过,更别说接受和理解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内容。而在我看来,所有能够交流的内容才是文化,不能交流的内容只能称之为传承。这并非是说传承不重要,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我们的文化艺术更多的是讲求传承,而西方的艺术则强调的是颠覆和开创。中华文明的核心之一就是传承,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文化艺术的传承和延续过程中,很容易出现僵化。我们现在很多时候创作“中国风”的作品,陷入了一种僵化的规矩和范式中,对于传承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理解有所偏差和局限。也因此就有了国外读者对“中国风”理解无能的情况。其实传承并不是说只保留传统文艺的范式、规则,也就是所谓的“壳”,而是要保留其中的思想精神。具体来说的话,我想最后的方式就是去“用”。传统元素也好,“中国风”也好,只有真正“用”的时候, 作者才能知道这个东西究竟能不能够打破文化壁垒,实现交流。
同时,画家在创作前必须要认真思考“中国风”究竟是什么。现在,有些人在创作“中国风”绘本时有一种误区, 觉得只要把中国传统文化套上一个有趣一些、卡通一些的“壳”, 或者是将传统文化的元素堆砌在一起,就可以称之为“中国风”。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真正的“中国风”作品是能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进行“转化” 的作品, 是既能够体现中国传统文化又能符合儿童认知、能够让孩子在读的时候学习和吸取到东西的作品。画家只有深思熟虑,而不是盲目跟风,才能创作出“中国风”的好作品。
记者:新一代中国家长更偏向于引进版绘本的审美风格,并且很多中国原创儿童故事常与国外插画师合作绘制更具“国际化”特色的图画书,对此您怎么看? 您认为,中国原创绘本应在哪些方面作出努力,从而突破引进版绘本对于中国儿童审美导向的深刻影响呢?
熊亮:国外画家画中国作家的作品这个现象我也注意到了。我自己最近就在为一位比利时作家的作品创作绘本。但其实我个人还是比较倾向于画中国作家的作品。因为我在真正下笔画国外作家的作品时,总感觉有一些“不和”,对于国外作家的作品把握不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不和”也不全是坏事,因为“不和”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生成画家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形态和内容。中国作家、画家和国外作家、画家的合作, 其实是很有趣的艺术尝试,合作得到的结果, 既不是完全东方的,也不是完全西方的, 而是一种新的样态。当然,这样做必须要注意的是接受度问题。
至于儿童审美的问题,这其实是一个比较宏大的问题,并不是我们短期就能够扭转和解决的。就审美来说,其实现在我们中国的艺术、视觉领域的审美倾向都是西方化的,但在另一方面我们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又是中国化的。这就造成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喜欢的艺术都是西方化的,但是到了一定年龄成熟了,才发现原来我们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这么优秀,转而又喜欢中国化的东西。这意味着,一个人的青春期的审美和成熟期的审美形成了隔阂。而我们现在对于文化艺术的中国化的审美培养还不够多。加之西方的绘本确实比中国要更成熟和先进,所以国内的绘本创作者就容易陷入学习和效仿西方的惯性思维中。但事实上,低幼绘本是不带有很多的意识形态和文化倾向的,而处在这个阶段的孩子对于绘本的接受范围也很广。所以我想,一个绘本创作者,如果能够真心地考虑到孩子, 为孩子做书的话,那么他是能跨越这种文化和审美界限的。
另外,从近代以来,中外文化艺术是不对等的。我们看到太多西方的文化艺术,但中国的却很少。中国文化艺术过去没有发挥展示的机会。如今,我们国家提倡推动传统文化发展,这是好现象, 但要真正培养起中国化的审美,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也急不得。
记者:当下,很多人把绘本细分为成人绘本和儿童绘本,您认为这种分类是否可行? 在您看来,绘本中的“儿童”概念是怎样的呢?
熊亮:成人绘本和儿童绘本的区别很大。事实上,这是两套完全不同的创作思维。创作成人绘本实际上和创作一般的文学艺术作品一模一样,但儿童绘本需要考虑绘本的图文结构和儿童心理及认知方式。在我看来,儿童绘本其实是绘画中的诗歌,它既有绘画中的理性结构思维,同时又保持着童趣。我理解儿童的成长就是一个人的成长阶段。在这个阶段,给予儿童关于中国传统但又不是腐朽的内容,儿童就会有相关的印象。等他长大后,他就会循着这种记忆去重新理解中国传统的内容。这对于儿童来说是有好处的。
当然,一本好的绘本,应该是大人小孩都能看的。成人在看这个绘本的时候也会觉得绘本的叙事非常自然且是充满意外、能引发思考的。这也是优秀童书的标准。但绘本的创作者,如果在创作绘本的时候完全不懂得儿童心理和认知方式,只是按照自己觉得好的方式去创作的话,可能那样的绘本成人会喜欢看,但是儿童并不喜欢。
记者:很多国家如德国、日本都有明确细致的绘本分级制度,作为绘本作者,您如何看待这种分级制度? 目前我国的童书分级制度还较为宽松,这对于绘本作者来说,有何机遇,又有何挑战?
熊亮:没有明确的分级制度的好处在于,能够保证绘本创作的多样性和开放性。我之前接触过的很多国外画家,都觉得中国的绘本市场很开放,因为国外明确的童书分级制度给他们的创作带来了很多限制,所以他们认为分级制会让绘本的创新性减弱。没有明确的童书分级制度的市场环境可以催生出很多可能性。但童书没有明确的分级制度也意味着还不够专业。因为童书在专业上是有分级的,0到3岁的低幼儿童、3~5岁的学龄前儿童以及小学阶段儿童都是不一样的,他们对于事物的认知和理解是完全不同的。创作者如果不根据儿童不同年龄段的特点去做书,效果就不会理想。
记者:随着童书市场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进入童书领域,投身于童书创作。对于他们,您有什么建议?
熊亮:我们从前在创作儿童绘本的时候特别注重遵从儿童心理和认知。但现在纵观全球儿童绘本的发展,实际上真正占据主流的都并非是纯粹遵从儿童心理和认知的作家作品,而是充满了童心的作家作品。这些充满童心的作家,他们已经完全超越了我们说的分级、调控心理等规则。但其实这些东西在现在的插画艺术界里面已经不是特别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懂视觉艺术,要有创造力,并且一定要有童心。而且如今全球的一个趋势是儿童和成人之间的差距在缩小。在这种情况下,绘本创作是比较自由的,作为新人从事儿童绘本创作,可能不需要经过那么多的专业训练,但必须在创意和艺术语言上有创新,而且读者还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