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答《花城》读者问 | 文学是一种多方参与的动态游戏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2018年05月24日22:02
5月初,《花城》邀请作家韩少功答读者问,收到有近百位读者踊跃留言,如何走上作家之路?《爸爸爸》鸡头寨有原型吗?怎么样看待纯文学的未来?什么书对韩少功影响很大?写作靠努力还是靠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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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爸爸爸》鸡头寨有原型吗?
韩少功:一般的小说都会有原型,完全虚构的在我这里不多。
《花城》读者:《爸爸爸》中的丙崽,与阿Q和《喧哗与骚动》中的白痴有什么历史性的关联吗?
韩少功:写人无非是写男人女人,老人少年,正常人或残障人,就这几种,不能说你写一个女人,我写一个女人,我们之间有一丝关联吗,这个东西很难说,但是要说完全没有关联也不能那么说,可能作者对自己的写作过程也不那么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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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很多作家喜欢写边远地区少数民族的原始本性,以其冲破柔弱的中庸中道,请问韩少功老师写《马桥词典》的时候是不是有一样的创作意图?
韩少功:这个问题比较大。中庸中道一定是柔弱的吗?未见得。有时候中庸、中道、中观也是很厉害的,很强烈和尖锐的。少数民族地区也不都是“原始本性”,很多少数民族都有很辉煌和悠久的历史,有成熟的文化,不能一概而论。中原华夏本身就汲收过、还正在汲收各种少数民族文化的营养。李白、白居易、元稹等都来自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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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请问韩老师对《边城》表现的人性的真善美,而当今的时代背景下是否还能出现《边城》这样的反应现实的作品呢?
韩少功:现代人就没有真善美吗?一个作家,我今天吃白菜,明天吃萝卜,不会老是一个口味。今天歌颂真善美,明天抨击假丑恶;今天慷慨悲歌,明天小桥流水,都是可以的。生活是多方面的,我们也应该宽容作家们做各种各样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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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您为什么成为了作家,怎么想到并写了第一篇作品?
韩少功:少年时候无知无畏,突然有好奇之心,写了一个小作品,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作者起步有各种各样的机缘。现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也作不了数,因为几十年前的事,有关记忆并不可靠。我曾经说过,肤浅有时候是大胆行动的宝贵动力。这意思是说,起步时并不需要太成熟,懵懵懂懂时可能胆子最大,只要善于学习,就不需要太多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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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请问韩老师是怎样对文学产生兴趣的?
韩少功:年轻人普遍对文学感兴趣,这很正常。恰好我们读数理化时碰到“文革”,大学不招生,就业没空间,于是很多人的兴趣向文史哲转移。这与历史的偶然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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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请问您的《爸爸爸》是否要揭示国民劣根性?
韩少功:猜想提问者是中文系毕业的,一些现当代文学史大概都这样写。教材上这样写,自然是作者自有其权利。但我主张慎用“国民性”这样的说法。鲁迅笔下的阿Q精神是国民性吗?这种”精神胜利法”在其它国家就没有?很多外国宗教中的苦行为乐,忍辱为尊,不也是洋阿Q?在另一方面,庄子也有“精神胜利法”,说成就是败,败就是成,有用就是没用,没用就是有用……这些在另一种语境和条件下,也不是没有积极意义,并不那么“劣”。这都需要具体分析,不能滥用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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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想问韩老师一个小儿科的问题,对法国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最欣赏哪一些法国作家,最喜欢哪一些法国美食?
韩少功:我对法国知之甚少,说不上什么。法国大概最重视文化,认为巴黎是世界文化之都。他们的文化部,排位在外交部、国防部之前,这一点很牛。法国人对文化艺术充满热情,据说巴黎各剧场的票通常是几个月前就销售一空,对文化遗产的保护也堪称楷模。当然,不少法国人也是人来疯,附庸风雅,装模作样,泡在咖啡馆里废话连篇。其实每一个民族都是有长有短,外人不要妖魔化他们,也不要神化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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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我住在海南岛,不用你们传话,我喊一嗓子韩老师就应该能听到。海岛文学和内陆文化资源哪个更具有可塑性?
韩少功:哪种文化都有可塑性,没有一个文化可以一成不变,可以精密复制,每一个文化在流变过程中都会有变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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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您为什么要写小说?
韩少功:我也干不了别的。我也很想当一个金融家,也很想搞IT,干不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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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人物和故事如果只选一个,韩老师,您会选什么?
韩少功:这要看情况,看原材料。如果你有白菜,那就要有白菜的做法,你有豆腐,就得考虑豆腐的做法。有些小说重点写人物,有些小说重点写故事,大多是因材而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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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我觉得个人努力只占到写作的三成,还有七成全靠好机遇,请问韩老师怎么看?
韩少功:有一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其实说的就是这个关系,不过古人比较聪明,不说这个关系是三七开,还是五五开,不说得那么具体和绝对。机遇这东西当然有,但机遇总是垂青于那些有所准备的人。像我们这一代作家,有一些运气在里面,因为“文革”以后有一段时间,没人写,不敢写,一个空荡荡的文坛,让新人容易引起关注。卢新华只写了一、两个短篇,现在“伤痕文学”就因他而名,文学史不会漏掉他。但千万个“准卢新华”没有准备,没有写,就与这个机遇擦肩而过了。
韩少功为《花城》读者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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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想知道韩老师什么书对您影响很大?
韩少功:这个东西很难说,我们是杂食类动物,鱼肉也吃,瓜菜也吃,很难说吃了哪样东西就长了身上哪一块肉。影响是指一个综合吸收的长期过程,很难具体到哪一本书。世界上没有这种灵丹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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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怎么样看待纯文学的未来?
韩少功:纯文学要“纯”到什么程度?这指的是严肃的文人小说,还是指别的什么?我们的流行歌里面没有纯文学吗?比如我以前喜欢听的《酒干倘卖无》很纯,《同桌的你》也很纯,纯与不纯似乎没有严格的界限之分。在现在的技术条件下,很多流行歌就是当年的唐诗宋词,很多电视连续剧就是当年的长篇小说,很多博客和贴文就是当年的杂文随笔……只要做好了,什都可以精,都可以纯。所以我们讨论“纯文学”的时候,首先需要定义概念,什么叫“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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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您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报告政府》,里面有一个小孩放飞气球的写法,让我想起了张爱玲。
韩少功:这就有点想多了,我大概和张爱玲搭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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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请问小说里是虚构成分多,还是纪实成分多?
韩少功:一般来说,小说里都是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完全虚构的我想恐怕很少。哪怕是写神话,比如写孙悟空、猪八戒、玉皇大帝,作者也会依托自己对世俗生活的一些观察和回忆,调动自己记忆中对有关表情、动作、性格、故事、人物关系的库存。所以说,虚与实大体上处于一种互相渗透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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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读者:我们研究《爸爸爸》,想知道作者是怎么样看待自己的小说,本意想表达什么?
韩少功:做研究的,根本无须顾忌原作者的意图。原作者所宣布的意图,不一定是真实的,他或她对自己并不一定了解。即便原作者所宣布的意图是真实的,但作品是否实现了意图,很难说。再退一步,即便假定作品实现了原作者的意图,别人也有另作解读的权利,读者不认账又怎么啦?1000个读者有1000个哈姆雷特,再加第1001个就不行吗?每一个作品其实都是复数的,多变的,作者完成了前一半,读者完成N个后一半。文学是一种多方参与的动态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