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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我辈孤雏》给我的麻烦超过其他任何一本书

来源:上海译文 |   2018年11月21日08:52

“ 我对三十年代的 上海 非常迷恋。它是现今的世界性大都会城市的原型,不同种族的人群居住在自己的小城区里。我祖父曾在那里工作。我父亲在那里出生。八十年代的时候,我父亲带回了祖父住在那里时的相册。其中有很多是公司的照片:人们穿着白色西装坐在办公室里,天花板上是风扇。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还告诉我各种故事——比如,我祖父揣了一把枪带我父亲去和他们的男仆告别,那个男仆住在中国的一个禁区,得了癌症正在垂死之际。这些事情让人充满回忆。

我一直想写一个侦破故事。英国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形象和这个英国管家有着很多相似之处。理智而非忠于职责,却不超出专业人士的外部形象。情感上的冷漠。就像是《无法安慰》里的那个音乐家,在他的个人世界有某种东西被打断了。而在克里斯托弗·班克斯的心中,在解开他父母失踪之谜和制止二战之间也有什么东西被蓄意遗漏了。

这就是我想在《我辈孤雏》的中心设定的一种奇特的逻辑关系。我们内心有一部分总是还像小时候一样看待事物,这就是我想要书写这个部分的一个尝试。但是这部小说没有按照我的想法产生效果。我本来的设想是一种“小说中的小说”的写作形式。我设想班克斯会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方式解出另一个真正的谜题。而最后我把将近一年写的东西都弃之不用了,一共有109页。

《我辈孤雏》给我的麻烦超过其他任何一本书。”

——石黑一雄谈《我辈孤雏》

《我辈孤雏》是石黑一雄的第五部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2000年。也是他自认给自己带来最多麻烦的一本小说。《我辈孤雏》此前引进版译名为《上海孤儿》,有借鉴狄更斯《雾都孤儿》嫌疑。从本书情节来看,《我辈孤雏》立意和准确性明显胜过后者,但是先入为主常常会左右公众的第一认知,事实上这是一个打破儿时美好记忆的作品,同时也是一个关于普遍失败者的故事。

小说主人公班克斯的童年在上海度过,他和父母住在一座位于公共租界的洋房中。当时,班克斯就读于上海公学,闲暇时常与母亲到公花园(即今天的黄埔公园)、极司菲尔公园(即今天的中山公园)漫步,或是去南京路吃西式蛋糕。班克斯还详细描述了他居住的洋房:沿九江路,至南京路后继续向涌泉路走,不久便可到达。据此推测,班克斯很可能生活在“公共租界西区”内(大约位于今天的静安区),过着衣食无忧的温馨生活。通过回忆,班克斯绘制了一幅二十世纪初的上海地图。

尔后,班克斯回到伦敦,并成为了知名侦探。然而,有两件事萦绕他的心头:一是父母在他九岁那年双双失踪于上海,一直下落不明;二是纳粹扩张,世界局势动荡。班克斯很想找到父母,也希望能维护世界和平,因此他不顾时局动荡,毅然于1937年重回上海。

有证据显示他父母可能被囚禁在一座神秘宅院中,班克斯获悉后执意前往。

但他在途中迷失了方向,陷入了战场。史实表明,当时上海处在“8•13”事变的阴影下,危机四伏;而作为国民党抗日前线阵地,班克斯所在的闸北已被“淞沪会战”的炮火烧遍。

小说中,班克斯也描述了战争的惨状:“有个男孩……他的一条腿从臀部炸断,伤口处拖着肠子,长得出奇,有如装饰在风筝后面的长尾巴。”起初,班克斯的叙述还能保持冷静与克制;然而不久,焦虑、惶恐纷纷突显,班克斯的叙述也逐渐失真。

在通过一段超现实的怪异道路后,他最终到达了那座神秘宅院。这座宅院究竟位于何处,石黑并未确切说明。但我们可以大胆设想:它的位置其实并不重要。在战争带来的心理创伤下,班克斯对空间的感知趋于破碎;因此,他口中的上海并不真实,只铺展于心理空间中,充满由移置、凝缩等过程带来的扭曲。

但在和平年代里,班克斯对童年的回忆就完全真实吗?例如,上文曾提到的“上海公学”,事实上叫“中国公学”;又如,班克斯曾这样评价自己的回忆:“这段关于房子的记忆,不过是孩童的想象,实际上恐怕没那么富丽堂皇。”可见,对美好过去的追忆也可能因岁月的滤镜而“不可靠”。石黑曾表示,学者约翰•里卡德(John Rickard)对nostalgia(思乡病)的解释有助于我们理解班克斯的“不可靠叙述”。nostalgia源自希腊语的nostos(返回)和algos(痛苦),意为“怀着失去的痛苦,希望回到过去”;一位怀乡者对过去的追忆,也许只是为了逃避现在。而班克斯作为一名怀乡者,其回忆可能也仅为逃避现在,并不完全真实。

然而,石黑同上海之间有着深厚的渊源:他的祖父石黑昌明毕业于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后来又成为丰田纺织厂的负责人;他的父亲石黑镇雄也出生于此。所以石黑笔下的上海地图并非完全虚构。

《我辈孤雏》延续了石黑一雄擅长的第一人称叙事,在小说中,最动人的也许不是这个怀旧故事,而是旧上海和旧伦敦交相辉映的景物和气息的描绘,片段式的回忆和对历史现场的模拟使小说充满了旧照片一样的神奇效果。

一如《我辈孤雏》带给作者石黑一雄本人的麻烦,对于读者,也一样,如果我们过于纠结历史,只会陷入“真实”的圈套;但完全忽视历史,做“架空式”理解,也是片面之举。因此,权衡“历史”与“虚构”,寻找二者之间的关联,才是理解《我辈孤雏》这部小说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