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时光之窗》与乌克兰幽默文学传统
来源:文艺报 | 杨靖 2018年11月23日08:55
在欧美人士眼中,大名鼎鼎的尤里·维尼楚克可谓当代乌克兰文坛的传奇人物。1952年,他出生于乌克兰文化艺术中心斯坦尼斯拉夫城,此一外省城市一度汇聚了尤里·安德鲁克维奇、尤里·伊兹德里克、塔拉斯·普罗科哈斯科等一批中青年作家,乌克兰文学批评家由此将之命名为“斯坦尼斯拉夫现象”。1970年代初,尚在大学求学期间,维尼楚克便开始地下文学创作。1973年,维尼楚克从斯坦尼斯拉夫教育学院毕业,在此期间,他参与的学生刊物及地下出版物已小有名气,甚至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被迫四处流亡。
流亡期间,因为长得像巴尔干人,乌克兰语又讲得怪腔怪调,维尼楚克于是自称是来自南斯拉夫的学者,由此不仅能继续他的文学创作,还能时常抛头露面做演讲,很长一段时间居然没有被人识破。而在此之前,他只能用假名或冒用已故作家之名,以便于领取稿酬。不知是出于谋生需要还是有意为之,他将这一积习保留至今。维尼楚克时常自夸:在此期间,迫于生计,他谎称其诗作乃是由古老的凯尔特语“翻译”而来,由此骗过审查官。后来更是变本加厉,“翻译”了若干“阿卡努米亚”史诗和抒情诗——当然,该国在地球上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维尼楚克最为津津乐道的是他在色情文学领域的成就。被冠以“低俗小说”恶名的《黑夜少女》(1992)出版以后引起轰动,几乎可以说是一夜成名,但同时他本人亦领教了成名之艰辛,日夜不得安宁:以“妇女之友”为代表的社会正统人士和保守势力白天在他的寓所周围集会声讨;而到了夜晚,年轻的粉丝和拥趸同样又会在此集结,以示声援——至于“妇女之友”们,此时大多已赶着回家收听或收看由小说《黑夜少女》改编而成的广播剧和连续剧。
维尼楚克自认为他成就最大的色情小说非《后宫纪事》(1996)莫属。该书以自传形式讲述奥斯曼帝国号称“东方最伟大的皇后”罗克索拉纳的爱情传奇。作者声称在历史档案馆无意中发现失散数百年的皇后的手稿,经过考证,证明皇后具有高贵的乌克兰血统,只是由于战乱才被沙里曼苏丹掳掠到土耳其。作者言之凿凿,读者也拿它当历史小说,再加上活色生香的异国情调,一时间维尼楚克竟一跃而成乌克兰头号畅销作家。
与此同时,他还出版了一部诗集《反思》和两部19世纪乌克兰奇幻故事选集,也广受追捧。1990年代大部分时间里,他担任反主流的报纸《招贴报》和《后招贴报》的专栏作家和评论员,招致乌克兰文坛新法西斯主义和新民粹主义两大阵营的攻讦。1996年,他出任《招贴报》主编并任职至今。
维尼楚克目前居住在利沃夫城郊结合部的维尼克村,似乎有意无意地与乌克兰文学界保持距离。1990年代,维尼楚克最著名的小说是反乌托邦式的短篇《齐策岛》(The Island of Ziz)。作家在这部小说中提出“反粪污化”的概念,其象征性隐喻无需解释,即允许热忱的乌克兰改革者以荒岛为试验场进行社会改造(作者对此不无讥讽);故事荒诞不经,但同时又深植于乌克兰独立后的社会文化语境。他在世纪之交时期的另一大成就是小说系列“利沃夫三部曲”:《利沃夫传奇》(1999)、《利沃夫酒馆》(2000)以及《利沃夫咖啡馆之谜》(2001)。此外,还有以女主角命名的小说《玛尔瓦·兰达》(2000)和故事集《冰冻时光之窗》(2001)。同时,他在国际文学奖项中也屡有斩获,如小说《秋园春趣》(2005)荣膺当年BBC年度图书奖。
故事集《冰冻时光之窗》的编选者、宾夕法尼亚大学乌克兰小说评论家及翻译家迈克尔·内丹认为,这一短篇故事集堪称作家代表作品的荟萃,可以全面展示作家创作的不同维度及其卓越才能。他根据主题和叙述手法,将维尼楚克全部作品分为五类。抒情短篇如《祖母的刺绣》(1996)和哲理小说《冰冻时光之窗》构思精妙,既充满诗意描画,又不乏崇高之美。照评论家的说法,作者是以悲喜交加的魔幻现实主义笔触刻画出了乌克兰历史的悲剧性及乌克兰人民的生存状态。在《那年飘香的苜蓿草》和《门铃》等小说中,维尼楚克作为擅长人性分析的病理学家,以冷峻的笔调深入到人性至冥至暗处,挖掘其狰狞之一面。由此他的奇幻小说营造出另一个世界,既可视为对当下的讽刺,亦可视为与当下的参照。借用什克洛夫斯基“陌生化”理论,通过视角的转变,他创造出另一个现实——一个令读者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由此他为这一文学批评术语提供了绝佳的范例。这在《豌豆汤》《基里姆花床》和《规矩至上》等小说中有完美体现。
由于主题及叙事的多样性,维尼楚克的短篇故事无不引人入胜,尽管不同读者的兴奋点各不相同。当然,对西方读者而言,维尼楚克的小说借助于不偏不倚却又入木三分的讽喻,刻画出一个与客观现实截然不同的奇幻世界,或许这一点最令他们心驰神往。魔幻故事集《脉动标灯》是一个凄婉而哀伤的故事,讲述了外星人与地球公民接触过程中所遭遇到的误解、冷落和暴力。《麦克斯与我》的故事则更加发人深省,它描摹了一个神经错乱、凶狠残暴的资产阶级家庭,为快速致富而无所不为。这种资本主义式的贪婪与冲动所造成的恶果,正如作品中新贵企业家家族所展示的,是人变得贪得无厌以至于彻底丧失人性。整部小说堪称是对1979年前后乌克兰社会生活的绝妙讽刺。
跟他的乡贤果戈里一样,维尼楚克也是当代乌克兰一流的黑色幽默和怪诞派大师。照片显示出二人连外貌也惊人地相似,当然,这纯属巧合。维尼楚克的低俗小说能大行其道,本身也表明独立后的乌克兰文学界突破了之前的各种禁忌,获得了某种创作自由。小说《玛尔瓦·兰达》游走于禁忌与黑色幽默的边缘,一方面对公开场合恋童癖的刻画不无顾忌,一方面却又能凭借高超的技巧将读者带入奇妙的梦幻世界。维尼楚克以厚颜无耻的男性视角对女性的描画极富创意,在小说《秋园春趣》以及自传体的《梨煎饼》等小说中都有所体现。
众所周知,在乌克兰文学长廊里,讽刺与幽默的笑声从未断绝。从果戈理、布尔加科夫、伊萨克·巴别尔到当代作家安德烈·库尔科夫……这里是托尔斯泰名著《复活》的历史舞台;这里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成长的地方;这里也是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的出生地;正是在这里,犹太作家伊萨克·巴别尔写下了蜚声世界的《红色骑兵军》。可见,即使在最为灰暗的年月里,乌克兰诙谐写作的传统从未间断,无论是历史的变迁,还是时局的动荡,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喜剧的力量。作为这一文学传统的继承者,维尼楚克坚持认为这种幽默喜剧的背后有种更为深沉的力量,换言之,即源自苦难的人生,也能滋生出诗意来。从这个意义上说,维尼楚克的所有小说都可以当成一个喜剧来读。随处可见的怪诞意象、闪耀在笑容背后的泪光和一种穿透表象抵达本质的微妙的魅力,可以直接抵达人的心灵。从这个角度看,作家维尼楚克思想的深刻与复杂性又远非“黑色幽默”或“荒诞派”这样的称谓所能概括。正如曾经为果戈里做传的纳博科夫所说:当某个人告诉我,果戈里是一个“幽默作家”时,我立即明白,那个人对文学一知半解。
斯坦尼斯拉夫是乌克兰西南部小城,历史悠久,文教兴盛。自1662年建城,历经哈布斯堡王朝100多年统治,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乌克兰文化艺术之渊薮。上世纪90年代初,以传统东欧文化为特色、以西方后现代艺术为形式的文学思潮在该地逐渐兴起,尤里·安德鲁克维奇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他认为“斯坦尼斯拉夫现象”这一术语是在乌克兰现实情境与西方后现代语境相结合的历史条件下“应运而生的”,也可以说是当时现实条件下的必然产物。随着这一思潮的影响日渐扩大,甚至有外地作家慕名而来,宣布自己加入这一阵营,如作家、诗人佩特罗山娅。包括维尼楚克在内的上述作家,以高超的讽喻技巧和一流的文学创作,为“斯坦尼斯拉夫现象”赢得了国际性声誉。
维尼楚克是不屈不挠的偶像破坏者和讽刺作家,跟古希腊作家诗人阿奇洛克斯颇为相似。他以笔为刀剑,对盛行于乌克兰的偶像崇拜和极权政治发起猛烈攻击,无论是政治方面的停滞还是民族性方面的倒退,都在他鞭挞的范围。巧妙的讽刺以及苦涩的冷嘲渗透在他几乎所有作品之中。以上列举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代表了乌克兰文学创作重获自由以来的第一代作家的最高水准。作家通过多声部叙事手段,以当下社会现实为基础,凭借文学想象创造出了一个奇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