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得主尼古拉·马修《追随他们的孩子们》: 写给青春的祭文 写给社会的檄文
来源:文艺报 | 张迎旋 2019年01月16日08:33
巴黎时间2018年11月7日中午,2018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正式公布。法国青年作家尼古拉·马修(Nicolas Mathieu)凭借其2018年8月出版的小说《追随他们的孩子们》(英译名为The Children Who Came After Them,法文原名为Leurs enfants après eux)获得该奖项。本次龚古尔文学奖经过4轮投票,最终尼古拉·马修以6票战胜获得4票的保罗·葛维雅克(Paul Greveillac),将龚古尔奖收入囊中。葛维雅克以其描写中国的历史文学作品著称,他此次提名的作品是《主子们和奴隶们》。
获得龚古尔奖本身只能为获奖作家带来10欧元的奖金,但这一奖项将大大提升其作品的销量以及作家的声誉。历史上获得这一奖项的小说作品普鲁斯特的《在花枝招展的少女身旁》、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大人先生们》和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等。在今年的开奖致辞中,龚古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贝尔纳-皮沃表示:“尼古拉·马修是一位新生代作家,年轻有为,重视讲述当今法国的社会风貌”,称其作品《追随他们的孩子们》展现了政治与社会生活的丰富画卷,同时也是探究青少年成长问题的一部很有价值的作品。
尼古拉·马修1978年6月2日出生在法国东部洛林大区孚日省南部的历史文化名镇艾比纳勒,现年40岁。他的童年是在与艾比纳勒毗邻的格勒备的一个独立住宅区里度过的,那里是一家大型食品公司的员工聚居区,直到公司倒闭之前,尼古拉·马修一直和家人住在那里。他的父亲是电器机械师,母亲是会计。马修少年时就读于一所天主教会学校,虽然他在学校最初的写作尝试得到了老师的鼓励,但平凡的出身并没能使他的写作之路更为顺遂,“从14岁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将成为作家,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实现了理想。因为这条写作之路,我走得很孤独,路漫漫,充满了沟沟坎坎”。
大学时代,他在洛林地区的梅斯大学撰写了硕士论文,论题是关于一位名叫泰伦斯·马利克(Terrence Malick)的美国电影导演、编剧和制作人的哲学理念。毕业后,他就职于一家名叫“洛林网络风”的网站,担任记者工作。22岁时他创作了第一部小说,但据他自己评价,这部处女作不过是“自恋的宣泄”。他正式发表的第一部小说《向动物宣战》(Aux Animaux la guerre),出版时间为2014年。这部关于社会堕落的黑色小说一经出版就被改编成电视剧,并且获得了两个奖项:埃尔克曼-沙特里昂奖和最具希望侦探叛逆小说奖。2015年,凭借这部小说,他又获得了两个关于悬疑和侦探小说的奖项。在小说《向动物宣战》中,孚日山区的一家工厂关闭了,但没人在乎;失业的白人家长们知道他们的孩子们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出息。这其中就包括工联主义者马尔泰尔和健身教练布鲁斯这样的危险分子,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更加肆无忌惮。他们策划了一起绑架案,准备绑架一个去往斯特拉斯堡的女孩,将她卖给犯罪团伙头目。于是,充满罪与罚的剧情一环扣一环地开始了……作者描写了为富不仁的企业老板,探讨了阿拉伯人移民后代的融入问题等,整部小说都在控诉社会的不公正和不平等。
从2014年出版第一部小说到2018年获龚古尔文学奖只有短短4年,对于尼古拉·马修而言,的确是意外之喜。获奖小说《追随他们的孩子们》和《向动物宣战》有着许多相似之处,都是聚焦法国近年来的社会问题:年轻一代的迷茫和幻灭、普通白人的沦落和困顿。虽然法国评论声称这是一本充满了上世纪90年代法国文学韵味的作品,但它更是声讨当今法国社会现实的檄文和对法国年轻一代的青春祭文。
《追随他们的孩子们》讲述的是上世纪70年代末出生,生活在法国东部洛林地区一个虚构的城镇艾朗日的4个青少年:安东尼、安茨纳、思黛芙和柯莱美从1992年至1998年的成长经历。据作者介绍,这是一部关于“教育”和“幻灭”的小说。他们的父辈们在工厂里辛苦劳作,平日里本分诚实,街坊邻里和睦亲善,但重工业时代的终结令父辈濒临失业,而孩子们虽然梦想着远离衰落的家乡,到大城市打拼,但时代的浪潮和命运的束缚始终羁绊着他们,不是困难重重,就是负债累累,即使有人杀出了重围,也丢掉了初心和本真,迷失在异国他乡的滚滚红尘中。尼古拉·马修立志向巴尔扎克和左拉学习,尽力刻画社会现实,他根据曾担任倒闭工厂委员会书记员的经历,真实再现了法国纺织工业企业老板和工人们之间的斗争;借助他本人在法国东部工厂工人聚居区的童年经历,成功塑造了一些典型人物,描摹了在一个特定时代里,在山谷生活的居民们的众生相。小说中提到三个社会阶层:最底层的是黑人和北非阿拉伯人,中层的是波兰人、南斯拉夫人、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中最为蠢笨的,而高层的则是法国本土出生的白人。虽然作者描述的是特定时间(90年代)的特定地区(法国东部洛林地区的河谷工业区边缘地带),但这种“法国环城区”其实正是大部分法国人展开其日常生活的所在——东部等地区是巴黎的环城区,大巴黎又是小巴黎的环城区,大部分人挣扎在中心与社会边缘之间,这大抵也是世界上很多地区普通民众共同的生活状态。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叙述的线索是1992年、1994年、1996年和1998年的4个夏天,4个章节的标题分别取自90年代的4首摇滚/说唱歌曲:1992年是涅槃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1994年是枪花的You could be mine,1996年是法国说唱二人组NTM的La Fièvre(《发烧》),1998年则是Cake乐队翻唱版本的I will survive。这让整部小说读起来有清新脱俗之风,不落窠臼,似乎始终有背景音乐在伴随着一唱一和。 夏天象征着青春年华,歌曲散发着十几岁少年的蓬勃朝气,从追求性爱的欲望,到白热化的激情,最后变成苟延残喘的无能为力,正如同写给青春的祭文,象征还没有绽放就枯萎的青春,还没有展望就幻灭的理想,还没有燃烧就熄灭的爱情……
而且,小说开篇就有一段耐人寻味、发人深思的引文,语出圣经《旧约》的《便西拉智训》,或称《西拉书》,天主教译作《德训篇》:“有一些人,谁也不记得他们,仿佛根本没存在过;他们后来怎样也无人问津,似乎从未出生过。而同样地,他们的孩子们和他们一样的下场。”而这部小说的名字正是截取了这段智训的最后4个词“leurs enfants après eux”(他们的孩子们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在男主人公安东尼的父亲帕特里克自杀前,一首意大利歌手的歌曲引发了他的感怀:“在这悲伤旋律的催动下,生活露出了真实的面目,一塌糊涂,一错再错。这种糟糕的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离婚、葬礼,因为辛苦劳作而伤痕累累,由于怨恨不公而怒气冲冲,多少夜晚无法入眠,终其一生孑然一身。这些多么让人慨叹。我们曾经深情相爱,也曾精疲力尽,到头来两手空空,无法主宰自己的情绪,也无法改写自己的结局。”
马修认为小说应该有小说的社会关怀和政治意识,但小说家毕竟不是社会工作者,也不是政治人物,小说家不做审判和评判,只做观察。而作为小说家,他最希望做的事情就是通过观察去理解这个世界。对于已经被人遗忘、正在被人遗忘和一直被人遗忘的人们,应该有人为他们写点什么,因为从这些“次要人物”身上,我们每个人都能或多或少地发现自己,反观自身。虽然全球化让世界少了一些个性,但人们对“青春”都会有一种超越时空的怀旧情愫,对“没有实现的理想”都会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结,对于社会的不公正与不平等都会感到义愤填膺的,对于故乡都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离愁别绪……正如作品第一章里的一段话:“在每个工业发展呈现颓势的单调的城市里,在每个衰落凋敝的穷乡僻壤,没有梦想的孩子们现在正聆听着这个来自西雅图的名叫涅槃(Niravana)的乐队。他们任由头发生长,努力将灵魂的浪潮汹涌成怒涛,将绝望扩大成分贝。对于善良的人们天堂已经消失,革命还没有酝酿生成;惟一力所能及的就是制造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