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上海图书馆藏汲古阁影宋写本《极玄集》
来源:文汇报 | 陈尚君 2019年01月28日07:56
上海图书馆藏《极玄集》封面及内页
唐姚合编选《极玄集》,是今存唐人选唐诗中极重要的一种。不仅因编选者姚合是中晚唐之际的重要诗人,且因此书有强烈的标举诗派的倾向。
姚合,吴兴(今浙江湖州)人。《旧唐书》卷九六及《新唐书》卷一二四《姚崇传》附有其传,甚简略,仅知他是玄宗朝名相姚崇的曾侄孙。经学者反复考证,知他于元和十一年(816)登进士第,曾任武功主簿。中年后官稍显,曾任金州及杭州刺史。至其终官,则有给事中或秘书少监之说。他的存世诗集称《姚少监诗集》,即采信后一说。《书法丛刊》2009年1期发表洛阳所出姚合及其妻卢绮墓志,提供了他生平的完整记录,许多内容以前不知,如他字大凝,父是临河令姚閛,早年曾寄家邺城(今河南安阳),又曾隐居嵩山。他卒于会昌二年十二月,年六十六,公历算来已到次年,因此他生卒年的公元表达为777-843年。他的最后官职为秘书监,与李频诗《夏日宿秘书姚监宅》契合,旧作少监误。贾岛卒于姚合后八个月,今存姚诗有《哭贾岛二首》,足令人生疑。此皆可见墓志记载之珍贵。
《极玄集》篇幅不大,自序甚简:“此皆诗家射鵰手也。合于众集中更选其极玄者,庶免后来之非。凡二十一人,诗百首。”所收以王维为首,包括祖咏、李端、耿湋、卢纶、司空曙、钱起、郎士元、韩翃、畅当、皇甫曾、李嘉佑、皇甫冉、朱放、严维、刘长卿、灵一、法振、皎然、清江、戴叔伦等,主体是天宝至贞元间追随王维诗风的一批诗人。所谓极玄,近似严羽所谓妙悟,王士祯所谓神韵,是对这派诗歌群体追求兴象禅味风格的概括,也构成安史之乱到元和中兴之间唐诗的主脉。
《极玄集》旧传以明末汲古阁刊《唐人选唐诗八种》所收二卷本为常见。此本存诗99首,署“唐谏议大夫姚合纂,宋白石先生姜夔点”,卷首除合自题,又有姜夔几句议论,及元至元五年建阳蒋易题记。蒋题云“武功去取之法严,故其选精,故所选仅若此”,他自述存“唐人诗几千家,万有余首”,“欲并锓诸梓而力有未逮,姑先此集,与言诗者共之”,说明刊刻始末。经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卷一九、傅璇琮 《唐人选唐诗新编·极玄集前记》所考,存世几种明代刻本、抄本,皆出蒋本,蒋本元刊本已不存,仅清初何焯曾见过,且留下校记。
汲古阁刊《极玄集》,每位作者下均附简略小传,以往一般认为出自唐人手笔,特别重视。傅璇琮著《唐代诗人丛考》,确定大历十才子具体人员时,认为最重要的记录即该书李端下所载:“与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唱和,号十才子。”既为唐人所述,最为可靠。与友人编《唐五代人物传记资料综合索引》,亦将《极玄集》列为一种。
上海图书馆藏明末毛晋影宋写本《极玄集》,不分卷,每页十行,每行十八字,傅璇琮根据“凡朗、玄、桓等字皆缺笔”,据行款判断,“当仍出自南宋临安陈宅书籍铺本”。此本书首有“汲古主人”“子晋”“毛晋私印”,为源出汲古阁之确证。书首收藏印有“三十五峰园主人”“汪士钟印”“徐乃昌读”,书末有“结一庐藏书印”,知嘉道间曾为苏州汪士钟(1786-?)所藏,稍后归杭州仁和朱学勤(1823-1875),清季或民初归南陵徐乃昌(1869-1943),可谓渊源有自。
以此影宋抄本与源出蒋本的明刊本对校,颇多不同。其一是收诗数,二本皆99首,但在戴叔伦名下,影宋写本有《送谢夷甫宰鄮县》一首,明刊本无;明刊本有《赠李山人》一首,影宋抄本无。兼取二本,恰符百首之数。其二是明刊本各诗人下小传,影宋抄本全都没有,这就引起对《极玄集》小传来源与价值的讨论。就所有书证分析,《极玄集》小传中的所有内容,皆可从唐宋典籍中找到出处。如前引李端下所录大历十才子之名,即据《新唐书·卢简辞传》。各传也颇多与史实出入处,如云钱起“终尚书郎、太清宫史”,即沿宋人撰《诗史》(《诗话总龟》卷一○引)之误,另云李嘉佑“大历中泉州刺史”,也羌无故实。《极玄集》原本为一卷,唐末韦庄《又玄集序》曾提到,宋人著录如《崇文总目》卷五、《新唐书·艺文志四》、《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五,以及《宋史·艺文志八》,所载皆为一卷。可判定明刊二卷本为后人拆分,《极玄集》所附小传也出后人增补。其人很可能即蒋易,当然也可能他当时所见本就是如此,改补的时间当不早于宋末。
我最初知道影宋抄本《极玄集》有存,约在1994年,傅璇琮先生因编校《唐人选唐诗新编》,嘱我到上海图书馆代校此本。一直听闻毛氏影写本之美名,初见之下,真赞叹全书一笔不苟,与宋刊几无不同。逐篇逐字校勘下来,不能不引起对明刊本的怀疑。将校勘记录转交傅先生时,我在附信中表达了所见。第二年与湖南陶敏先生应傅先生所约补订《唐才子传校笺》时,即将所见写出。虽似细节,其实涉及到傅先生成名著《唐代诗人丛考》中一半诗人的考订,在《唐才子传校笺》中,也有近二十位诗人生平之考订曾引及。此部分内容后作为《唐才子传校笺》第五册《补笺》出版,傅先生通读全稿,予以采纳,在新版《唐人选唐诗新编·极玄集前记》中,更特别引及拙说。
以上所述,足见此影宋抄本《极玄集》之重要价值。也因此书,使我回想起当年对此本初读时的往事,特别是傅先生鼓励学术讨论,支持对他已刊著作予以纠订、鼓励发表的学术胸怀。应该说,最近几十年唐代文学研究各方面的繁荣,是与傅先生这样的许多前辈倡导学术多元、充分讨论分不开的。
影宋抄本《极玄集》,2013年收入《中华再造善本》,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行世,一般读者也可以较方便地阅读利用。傅先生去世也已近三年,行文至此,更增追思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