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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太奇拼贴和破碎的光年 ——读詹姆斯·索特的《光年》

来源:文汇报 | 张祯  2019年02月11日08:37

作家裘帕·拉希莉曾谈及詹姆斯·索特在写作问题上对她的教诲。索特认为,在事关写作的美学上,要选择最准确的词,“少即是多”;一个情节可同时是一条直线和一幅拼贴画,而张力和透视是流动的;还有,“伟大的艺术可以从日常生活中产生”。在长篇小说《光年》的写作中,詹姆斯·索特实际上有意无意地践行了这三大美学原则:电报式的极简主义文风,破碎式的片断拼接而非完整行动的叙事,以及对琐碎的日常生活的迷恋式描述。

如果说,《光年》用漫长的篇幅极尽笔墨讲述了一对美国中产阶级夫妇——维瑞和芮德娜从1958年到1978年20年间的婚姻生活,那么这20年的生活显得现实又超现实。说它“现实”,因为它完全贴着生活最繁冗琐碎的部分进行描摹,那里只由“食物、床单、衣服”构成,是一次又一次的会面、聚餐、饮茶、对谈……重复的账单、咀嚼和情感的摩擦;说它“超现实”,因为它剔除掉了所有社会现实的元素,这里看不到在年代图鉴中刻下印记的事件,最著名的越战、刺杀肯尼迪、登月,或者古巴导弹危机,甚至于在索特所营造的这条汩汩流动的人生长河中,看不见任何被时代的礁石或陡坡改变的痕迹,时代背景被抽空了,人们生活在真空罐头里,“存在于一个没有政治、阶层、科技或流行音乐的世界”,他们的情感和性格因此显得典型而纯粹。

这种对宏大叙事的拒绝在另一个层面还原了婚姻生活的本质,和恋爱时的缠绵悱恻相比,婚姻意味着两个个体对日常生活的承担和负责,它是来不得半点弄虚作假的农耕式的笨拙,是俯下身子记账和耕田,是不再说爱,而把思想和情感浇铸进每一天对日常生活进行搭建的连贯行动中。它们是索特在小说中所谈及的那些“磨损的石头”,是坚固的、承载摇摇欲坠婚姻的基石和底色。芮德娜将婚姻视为一种纹身,一种进入皮肤肌理妄图与你成为一体的东西,然而它们每日遭受来自光阴的侵蚀和磨损,因缺乏“爱”的黏合剂,渐渐萎缩以至消耗殆尽。

台湾作家高翊峰在一次文学访谈中,谈到其科幻小说《幻舱》的创作理念,他认为现代生活所导致的结果是让每个人都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封闭的空间里。这个封闭的空间,小到一个人的心灵状态,大到一个家庭、一个城市,在这个处处羁绊的空间困境中,人们逐渐丧失的是爱人的能力。父亲无法再爱儿子,妻子无法再爱丈夫。人爱人的能力是可以丧失的——这也是《光年》中维瑞和芮德娜被困在婚姻密室中的状态。在索特的笔下,他们只有纷纷向外寻找,才能重新习得爱人的能力,因为耳鬓厮磨所带来的能量的损耗,他们不约而同地出轨了,维瑞在卡亚那里获得了幸福,芮德娜和杰文心灵契合。

陪伴带来了绵长的仇恨,这一人生残酷的悖论回应了萨特“他人即地狱”的断言。萨特在其名作《禁闭》中,深刻描述了这种人和人之间因为亲密关系而滋生的控制与被控制的权力关系,“需要”同时意味着索取和掠夺,它们是与“爱”悖行的质地,却被要求扮演成为“爱”的前进道路上的铺路石,并且忽视在这一过程中人们精神上的痛苦抉择。这种撕裂的关系,同样是维瑞和芮德娜需要面对的人生不可解难题。

与同样聚焦于婚姻崩塌之过程的小说《革命之路》不同,在《光年》里看不到任何事件,借用索特自己的话来说,《革命之路》的情节是一条直线,是一个绵长深邃的长镜头,而《光年》的情节是一幅拼贴画,是一系列镜头的重组和蒙太奇拼贴。索特着迷于对生活片断的抓取和描述,他描述这一刻的张力和戏剧性,意图让生活在一个圆点上原形毕露,而不去追问此一刻的前史和未来,既无行动背景的交代,也并不追踪行动在线性发展轨迹中所指向的位置和方向。他试图让具有戏剧性的那一刻在发生的时候,就暗含了过去和未来蠢蠢欲动的基因,它仿佛包含了这所有一切,又不做清晰的来龙去脉的交代,让这些暧昧的举动最终意指生命最深刻的主题:含混性和多义性。索特提供这些生活的碎片,让读者通过阅读和想象来填补时间跨度中的空白,去完成这幅拼贴画的创作。

索特所描述的是这样一些东西:“就像从火车上瞥见的那些事物——一处牧场、一排树木、黄昏时窗户里亮着灯的房屋、陷入黑暗的市镇、一闪而过的那些站台……”他敏感地意识到,人生所具有的无逻辑性甚至于反逻辑,这种反逻辑不是通过线性的情节推衍所能完成的,因为真实的生活不是“原因—结果”的一对一的导出关系,它们的结构更复杂,甚至于行动所导致的结果要若干年后才会露出水面,而“刻舟求剑”的早已不是同一片水域,唯有此刻,生活才渐渐展露它吊诡的行踪。

于是索特干脆选择碎片的拼接来展现生活的真相,通过类似电影蒙太奇的组合和场景的切换,来推动时间的演进——这也是小说取名“光年”所内涵的意蕴,它指向茫茫宇宙中如一粒沙子悬浮着的人生,它所经历的漫长又短促的流年,是光的速度,亦是光所能抵达的距离,它无法避免在高速穿越大气层时所遭受的剥落与损耗,恰如维瑞和芮德娜绵长又匆匆而过的婚姻生活。

索特的深刻之处,在于他从不作评价,他的笔触就像架设在半空中的摄像机,冷静又机警,拍摄下一对平凡夫妻生活中的种种片断。他亲眼目睹了一艘坚固的大船安静沉没的过程,却没有发出任何惊响。在小说的结尾,他只是让已成为老人的维瑞回到河边,走向树林,他盯着它们观看,最后再退回去,退到崩塌乃至一切发生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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